跑步有些年头了。起初,我爱去位于兴化老西城门口的三水园,那儿的塑料跑道红底白边,太阳一晒就发黏,鞋跟像被轻轻拉扯。手腕上的表跳动得比心跳还急切,仿佛给脚底板拴了根绳。
后来,脚习惯了三水园北边的河岸。那路在防洪墙上,从三水园大桥延伸到水产村,路况复杂却独具脾气:水泥地裂着细缝,沥青被太阳晒得绵软,砖块缝里嵌着泥和草籽。往返约五千步。晴天时,走在水泥路段,脚心能感受到太阳晒透的滚烫;踏上沥青路段,脚下软乎乎,像踩在受潮的糕上;砖块路最费鞋,棱棱角角硌得脚跟发麻。但这路有着旧时光的实在,与塑胶跑道的弹性回力截然不同。
我天天在这路上跑,出门前总会下载好自己写的散文,戴着耳机听。一万步的时间,刚好能听完九篇半。
当表震动提示“八千步了”,我突然觉得这表有些多余。早年哪用记步数呢?追着表姐跑过三个田埂,就知道快到肉联厂;闻到炸油端子的香味,便晓得离工农桥不远。
脚步声踩着碎石,耳机里的字句也跟着颠簸。“工农桥的青石板”“许大爷的油端子”,仿佛我正踩着实景前行。到了三水园大桥下,读到“光脚洗泥”,脚心仿佛沾上了凉丝丝的潮气;走到阳山大桥墩,听见“油星子溅在粗布上”,鼻尖竟泛起萝卜丝混着菜籽油的香气。
风掠河面,先勾出工农桥。那座石拱桥打我记事起就在,缝里长着马兰头,绿得精神。风过桥面,草籽“沙沙”响;许大爷的油锅“滋啦”响,萝卜丝里总混着两三粒虾皮,炸透后嚼着发脆,油星子溅在粗布围裙上,洇出黄圈圈,勾人往前挪。那时,闻着葱花的香就知道离桥只有几十步。
青石板被自行车胎磨得发亮,中间有一道浅沟,是独轮车铁轴碾的,沟里总积着点碎光。八十年代初我上初中,天天过这桥。石拱的桥身,青石板被踩得油亮,下雨天格外滑,我得攥着书包带小心翼翼挪。桥南头的拐角,许大爷的摊子总冒白气,香味飘到桥中间时,表弟准跟在后面,书包带磨得发亮,眼睛直勾勾盯着油锅。许大爷的油端子要排队,我们常攥着两毛钱往桥北跑。桥洞下积着水洼,表弟爱往那儿蹦,说像踩小水塘的青蛙。
上学的路绕不开肉联厂的味。走到东大门,路北浑沟的腥气先漫过来,混着夏末的潮热,往鼻孔里钻。沟边野草茎上沾着绿头苍蝇,人跑过也不飞,我们捂鼻子跑过,泥点惊起它们,倒成了上学的信号。
乡下的路,阴雨天最难走。胶鞋陷进泥里,拔脚“咕叽”响,三指深的坑立马被水填满。我光脚往前跑,脚趾缝里的碎麦秸硌得像针,手里攥着书包——布鞋用两层塑料袋裹着,袋口绕书包带缠三圈,生怕沾泥。
跑到工农桥码头,蹲在第三级石阶上。凉水漫过脚心,松快得想叹气。碎麦秸随水漂走,解开塑料袋套上布鞋,鞋帮挺括得没沾泥,踩在青石板上,脚步都轻了。
那时哪懂步频?光脚踩在晒烫的土路上,脚趾蜷着避石子,脚心偏贪那点烫,跑起来像蹦跳的田鸡。不是刻意快,是书包里的布鞋硌得慌,再听表弟在前头喊“再慢没炸糕吃了”,腿就自己快了,胳膊甩得像拨浪鼓。
耳机里读到这段时,脚刚踩过一汪水,泥点溅在裤脚。忽然想添句“泥里的碎麦秸,硌在趾缝像藏了根细针”——此刻脚底板的疼,比书桌前想的实在。
到了工农桥码头旧址,耳机里正说许大爷的油端子。当年的石阶剩三级,水泡得乌沉沉,缝里嵌着螺蛳壳。蹲下来歇脚,见水面漂着片烂菜叶,倒像那年试卷泡水的模样。
许大爷的油锅“滋啦”响着,递过块沾萝卜丝的粗麻布。烟袋锅在旁边“吧嗒”响,等我擦干试卷,才说“走快点”。
过了桥,南北两岸是肉联厂家属区。北边后来拆成菜市场,电动车挤得满满当当;里头的食堂没了,旧址成了停车场。当年,食堂就在北边家属区,扒骨肉最不金贵。外公揣着搪瓷缸去打,几分钱舀满满一缸,肉皮带筋,骨缝里嵌着嫩肉,油星子顺缸沿淌。我蹲在食堂门口石阶上等他,闻着焦香把书包甩一边,筷子挑着筋膜往嘴里送,连缸沿的油星子都舔干净——那香,后来餐馆里再没遇见过。
南岸家属区的边角,是肉联厂的熏烧点。竹筐里的鸭头、鸭翅油亮,八角香混着鸭肉的润,老远勾人。外婆偶尔去,总摸出个热乎鸭头塞给我。卤汁顺嘴角滴,辣得吸气也舍不得停,指缝里的酱香都吮干净,腮帮子麻半天,还在回味那股鲜。
放学的路是撒欢的路。过了桥往乡下走,没五十步就脱鞋,布鞋塞进书包侧袋,光脚踩在晒热的土路上。松土里混着晒裂的泥块,脚心烫得发麻,偏往凸起的土块上踩,听脚下“咔嚓”响,疼得咧嘴也笑。
有时和表弟追着跑,凉鞋用鞋带系着甩肩上,“啪嗒啪嗒”打后背,泥点溅在腿上,是河底的淤土,黑里带点青。到家妈捏着我脚踝笑:“又去河滩摸鱼了?”却总烧盆热水,撒把艾草让我泡。艾草的苦香混着脚底板的土腥气,是傍晚独有的味。
工农桥后来拆了,记不清哪年。
往回跑时,耳机里说到外公的搪瓷缸,脚像踩进那年夏天。暑假天天跟他去厂里,铸铁铁门锈得掉渣,推开“吱呀”响,惊飞墙头上的麻雀。外公扛着刨子走在前头,胶鞋踩土路“噗嗤”响;我光脚踩在他的脚印里,“啪嗒”一声。
仓库后墙根摆着熏烧,咸肉泛酱红,咸鸭油光锃亮,咸鹅的卤香最厚,苍蝇“嗡嗡”绕圈,香得盖过屠宰车间的腥气。
河滩上的鹅卵石被太阳烤得烫,光脚踩上去得踮脚跳,却舍不得挪开。涨水时,河水漫过脚踝,凉得像刚从井里提上来,我们举着蚊帐布缝的渔网追麦穗鱼,网眼大,鱼没捞着,兜了半网螺蛳,裤脚湿到大腿根。
现在走这路,砖缝里的草籽发了芽,嫩得能掐水,比当年的马兰头怯生。一万步快走完时,耳机里的散文也到尾声。站在水产村的防洪墙下,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踩着碎砖时,影子也“咯噔”一下。
摸出手机记的,都是脚底板踩出来的——碎麦秸的疼,油端子的烫,臭水沟的腥。
回家路上,记:“许大爷的油端子有虾皮,肉联厂的铁门会响,熏烧摊的苍蝇得写上……”屏幕的光映着防洪墙,像当年蹲在工农桥码头,用树枝在泥地上划下的道道。
现在走这路,表在跳,文字在响,脚下的裂缝、软沥青、砖棱子硌得脚心发麻。跑到三水园大桥下时,总忍不住慢下来——像当年蹲在工农桥码头,等着脚心的泥随水漂走。水慢,泥也慢,跟当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