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的紫苏,宛如故交,悄然融入这片土地的生活。
清明甫过,雨歇,栅栏缝间便探出紫芽,似有人轻掐破水泥皮,比去年早了三日。妻子瞧见,蹲下笑道:“准是春雨暖,把籽唤醒了。老话说‘紫苏赶三雨,立夏见新绿’,今年头场雨透,它就急着冒头。东边拆迁房动静大,往后砖堆怕是难留,可籽落土里,总有缝能钻。”
我家栅栏边、墙根隙、院角碎砖堆,每年春日总会冒出几株紫苏。无人刻意栽种,它们却如赴约般,自顾自破土而出。
围栏是开发商原配,水泥柱嵌钢筋,米白漆斑驳,露出青灰底色,漆皮剥落处有紫苏藤爬过的浅痕。晨曦中,围栏上露水未晞,紫苏紫秆已稳稳扎根。它不往高处长,偏贴着围栏根斜生,根顺着水泥裂纹顽强下钻,将围栏锈迹绕出绿痕,那钻劲像老歪蹬三轮车爬坡时的坚持。
紫苏叶宽阔带浅锯齿。靠东头那棵,叶尖被隔壁小孩滑板车碾过,新叶歪扭,比旁的矮半寸。那孩子刚上幼儿园,总爱沿栅栏溜滑板,前天轧了紫苏,被奶奶拽着耳朵赔不是,奶奶蒲扇柄敲着滑板车,“咚咚”声震得紫苏叶直抖。
砖堆里的紫苏总往高探。日头毒时蔫,雨一淋就精神。雨后栅栏根热闹:叶上水珠滚进砖缝惊飞潮虫,妻子摘叶碰落的碎泥沾在草芽上,远处卖豆腐的梆子声与叶尖滴水声交织。妻子捏着叶梗笑:“你瞧这紫,太阳下泛青,阴天就发黑,跟孙女小性子似的。”
妻子挎着补过的竹篮摘紫苏,篮上歪结沾着前年毛豆泥。晨露湿了她裤脚,她先刮去围栏青苔,念叨着别抢紫苏养分,接着专挑叶梗发紫、叶片厚实的,指头一拧,叶儿“啪嗒”落下,叶梗脆响混着草香,白围裙扫过砖堆带起泥土气。一片叶子落在孙女画纸上,压着小太阳,孙女揉碎叶子,紫汁晕开,拍手笑:“太阳戴紫帽啦!”
摘完一篮,她指甲缝嵌满紫汁。她回头嗔怪:“你那烟味熏得紫苏打蔫,离远点!”嘴上责备,身子却将我挡在风后。风里传来对岸捣衣声。
妻子做紫苏炖鱼不让我插手。端午前鲫鱼肥美,鳃边挂河草,是张大爷凌晨在闸口起的网,网是绿尼龙线,边缘磨白毛,网角拴着褪色红布条。她扯紫苏裹鱼身,撒姜丝,临盛汤投入半片紫苏梗:“梗子去腥强,小时候娘就哼‘紫苏梗配鱼肠,郎中绕道走’。”
我每年去南宁小住,那边老友粉摊紫苏给得豪爽,吃法豪放。妻子听闻,边翻鱼边说:“咱里下河可不兴那样,紫苏整片放鱼汤,紫莹莹去腥才好。”铁锅倒油,鱼下锅“刺啦”作响,汤沸时紫苏叶舒展如紫花。
鱼汤盛进有豁口的粗瓷碗,这碗是孙女摔的,如今成了“专用碗”。妻子夹鱼肚肉喂孙女,“烫!”孙女龇牙咧嘴,她笑着轻拍:“跟你爷爷一样急。”
孙女不爱吃紫苏叶,却爱蹭叶背绒毛,嘟囔“毛毛会咬人”,还常趁妻子不注意,举着看纹路后扔我碗里:“爷爷你看,像小火车道,紫火车往叶尖开呢!”我夹起叶子吃了,妻子拧我胳膊:“还惯着她!这草是咱家小药箱,去年我感冒、你咳嗽,不都靠它?”
妻子做的紫苏糯米饼是孙女最爱。紫苏叶切碎与糯米粉和匀,加水揉团,揪小块搓圆摁扁撒芝麻。平底锅烧热,油星跳跃,饼煎至金黄,屋里满是甜香,灶台上沾着孙女偷揪面团留下的面糊。
孙女急着抢,烫得直搓手。她赶忙夺过:“凉会儿。”转身塞我一块:“尝尝,今年多加半勺糖,知道你爱吃甜。”
院角碎砖是拆老屋剩下的,成了紫苏安乐窝,顶上压着老屋门槛石,边角磨得溜圆。去年暴雨,砖堆塌半角,压得紫苏东倒西歪。妻子半夜冒雨扶起紫苏,用碎砖围根,笑着说:“这苗跟咱当年盖房一样,压不垮,总得往上。”她蓝布鞋鞋帮洇湿,脚趾处磨出洞。她甩甩手,把我往屋檐下推:“这紫苏在咱院生长是缘分,像你当年赖着不走。”
西边河岸住的老歪是堂叔,收废品为生。他三轮车上挂着军绿布袋,装着烟和旧打火机,车把缠着干紫苏藤防滑。每天路过,他总停在栅栏边瞅紫苏。寒露后,霜打蔫叶子,他蹲在围栏边,手冻得通红捋叶子,抽掉梗念叨“梗子硬,燎嘴”,揉碎掺进烟丝,卷成条在膝盖蹭两下:“沾点土气,烟才顺。”他说:“南边人用叶包烤肉,咱用它卷烟,就图这股冲劲。这草不挑地,人也该这样。”说完递我半盒烟丝:“掺了今年紫苏叶,尝尝。”打火机响两声,烟圈落在围栏上。
秋日,紫苏籽熟,黑亮如珠落于土中。霜降时,紫苏秆紫得发黑,叶尖卷成小筒。妻子将籽装入玻璃罐,孙女捧着贴哆啦 A 梦贴纸的旧糖盒,把籽放进去,念叨给种子一个甜家。罐底沉着几粒老籽,比新籽小一圈。妻子说:“这籽榨的油金贵,给孙女拌凉菜香,吃着踏实。”罐上贴着孙女写的“紫苏籽”,旁边画着小太阳和半掩的月亮。
秋分后,紫苏开花,细碎白花藏于叶梗下,如洒落米粒。孙女扒开叶子笑:“奶奶,它的花在偷看我,花瓣像在眨眼睛。”妻子答:“这花天阴久了才露面,明年撒围栏边,自会冒芽,跟你一样馋。”
我倚着栅栏,雨后紫苏叶挂满水珠,微风拂过,水珠滚落又晒干,恰似岁月留痕。风过处,紫苏叶沙沙作响,那声音似妻子哼唱、孙女欢笑、老歪三轮车吱呀声,交织着草叶气息,满是生活味道。
这紫苏,于里下河岁月中,牵系着乡情与生活,如一首悠悠的歌,在时光里浅吟低唱,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