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来双拼院那年,隔壁江奶奶家的竹刚栽下,细得像根晾衣绳。风过,叶子扫过两家共用的混凝土隔栅,簌簌地响,像谁在栅那边轻轻翻一本旧书。
隔栅方方正正,这边我院子,牡丹芍药挤着芽;那边江奶奶的地界,葱畦铺得平展。太阳走到栅边,像被裁纸刀划了,一半落在花根上,一半落在菜心里,分得清清爽爽。
江奶奶蒸槐花糕,锅盖一掀,甜香就漫过栅来。她在那边喊:“来尝尝。”妻子端着白瓷碗跑过去,江奶奶用铲子剜最上层的,热气扑在妻子手背上,蓝布围裙上的面粉蹭到妻子手腕,“老面发的,粘手才够味呢”。
我们包了饺子,妻子也端一盘过去,用那只青花盘——上次借江奶奶蒸糕时磕了个小口,她总说“这样端着不滑”。江奶奶靠在栅上接,看孩子们在竹丛边追,“慢些跑,竹根在土里盘着呢”。她自己前年就被绊过一跤,膝盖上的膏药换了三回,说这话时,竹编小马扎被她挪了半寸,凳面断了的篾条用细竹丝缠了个十字,结头磨得发亮,是常年摩挲的缘故。
开春,竹节一圈圈鼓起来,青得发亮。孩子们扒着栅比高,江奶奶数竹节:“又蹿半拳,比去年壮实。”
新抽的竹梢晃了晃,惊飞的麻雀落在晾衣绳上。她抬手赶,绳上的蓝布衫跟着摆,领口磨出的毛边里,卡着一小截干槐叶。
后来父亲得了老年痴呆,总往我们这边跑,母亲也念叨“老院住着安稳”。我们便搬回老院,双拼这边的房子,就偶尔过来看看。
走前跟江奶奶说:“您帮着留意些,门窗啥的。”她挥挥手:“放心,我天天在院里转悠,你们的花,我替你们浇水。”
电话里,她要么说“芍药打花苞了,该施肥啦”,要么说“韭菜割了一茬,我给你们搁在厨房”。
偶尔提一句:“我家竹太疯,快爬到你们那边了,要不要我帮着剪剪?”
去年秋天打电话,江奶奶说:“我家这边的竹刨了,铺了石材,省得往你们院子钻。”她特意让多灌了水泥,“这下踏实了”。
今年清明,我们过来收拾院子,蹲在栅边拔草,见土里拱出个笋尖,褐黄色,带层细绒,只有指甲盖大。
江奶奶在那边择豆角,小马扎支在石材上。妻子隔着栅喊:“江婶,您看这笋——还是钻过来了。”她直起身笑:“这东西,属泥鳅的,石材压得住上头,压不住底下钻。”
我顺手拔了笋尖,土上留个小坑。
往年这时候,牡丹该开了,妻子总剪两枝递过去,江奶奶插在玻璃瓶里。瓶身有道裂纹,是她孙子打碎的,用透明胶带缠着,阳光照过,裂纹像条发亮的线。这次来,花刚打骨朵,青生生的。
三日后再来浇水,小坑边冒出三个笋。细竿嫩得能透光,叶子卷着,像刚睡醒的猫。
这是竹鞭从江奶奶家那边钻过来了——那边石材盖得严实,根却在地下扎得深,顺着栅底绕过来,攒了一冬的劲。竹根还刨塌了菜畦的角,去年种的小葱东倒西歪,江奶奶来看了,蹲在埂边笑:“等它再长些,炒鸡蛋香,你们下次来正好尝尝。”
端午前又来,笋已超过芍药。叶子把花骨朵罩住了,芍药叶发蔫,牡丹的花苞也小了些。
妻子拿剪子修枝,刚剪两下,江奶奶在那边扫院子:“剪那梢?尖着呢,小心扎手。”妻子应着,手下慢了。
我决意挖根。一锨下去,见牡丹根脆生生卧着,竹鞭缠上来,细的如棉线,粗的似手指,在栅底盘了一层。
剔根时,竹鞭断口渗出水珠,沾在锨刃上,亮得晃眼。江奶奶端来凉茶,杯里漂着两片薄荷叶,“喝点,天热”。阳光落在锨刃和茶杯上,两处亮闪闪的,像是应和。
日头毒,汗珠砸进土里,洇出小坑。
后来妻子说,那天江奶奶回去时,在原先长竹的地方站了站,抬手理了理鬓角。她鬓角别着个银发夹,是前年我们带孩子来玩,在地摊买的,水钻掉了两颗,倒更亮了。
五日后再来,小坑边又冒笋,嫩得能掐出水,顶开了去年的芍药枯瓣。
换了小镢头刨,第三下碰上个硬土块,镢头弹回来,手心发麻。清出的竹鞭用草绳捆着,扔在墙根,等收废品的来——下次来,大概就能拉走了。
过了礼拜,栅边齐刷刷冒出四个笋,细竿直挺挺的。我拿镢头过去,妻子从屋里出来。
江奶奶在那边晾衣裳,隔着栅说:“要下雨了,先别弄,回头我帮你看着,长出来就替你拔。”她顿了顿,又说:“我年轻住的巷子,墙根也长竹,东家刨了西家冒,跟串门似的。”妻子转头看我,我放下镢头。
三人蹲在栅边。江奶奶搬来小马扎坐下,竹影在地上摇,叶子扫过隔栅,簌簌地响。
栅上的蜘蛛,顺着丝往下滑,慢得很。
雨落时,我正蹲在院子里看新竹。雨水顺着竹叶滴在芍药叶上,吧嗒,吧嗒。
妻子走过来说:“走吧,爸妈该等吃饭了。”江奶奶在那边收衣裳,绳上的水顺着绳头滴在石板上,砸出小圆坑,像她每天扫地画的圈。她隔着雨帘挥挥手,妻子也挥挥手。
这竹得除,不然花长不好。但也不急,江奶奶说“等你们来”。
二十分钟的车程,不算远,却总被父母的药罐、孩子的书包绊住脚。日子就这么过着,竹根在土里钻,我们在老院与双拼间跑,江奶奶的槐花糕香,隔着栅,也隔着这二十分钟的路,总飘得过来。就像那只缺口的青花盘,磕了角,装过多少回饺子,也装过多少回岁月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