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兰花的缘分,追溯到五十年前,缘起于小学窗台上那抹清新的绿。
彼时,城里来的女老师下放到我们村小。她本是教美术的,到了这,语文、数学、体育课都得揽下。办公室的木格窗台上,总摆着一盆兰花。
老师留着齐耳短发,蓝布褂子上落着粉笔灰,袖口磨得毛边翻卷。可只要一到窗边,就仿佛换了个人——指尖轻捏小竹片,小心地松松土;壶嘴沿着盆沿,缓缓溜水,眼神温柔得恰似初春的绵绵细雨。
她常常对着花盆发愣,偶尔轻轻触碰叶片。有一回我路过,听到她低声念叨:“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这盆花,是她从城里带来的唯一一盆,花盆是搪瓷的,印着“为人民服务”,字迹已褪色,盆底还被她用铁钉凿了三个小孔,她说,这是怕积水烂根。
那盆土黑亮黑亮的,湿润得仿佛能捏出汁水。开花时,白色花瓣像半窗飘落的雪花,红色花蕊犹如扎着红头绳的俏皮丫头,在叶片间亭亭玉立。
那时的我,不懂什么“兰生幽谷无人识”,只记得每次路过办公室,都忍不住踮起脚,扒着窗台张望。风从窗缝钻进来,携着一股独特的香气,不像野菊那般浓烈刺鼻,也不像栀子那般甜腻,而是丝丝缕缕,缠在鼻尖,连上课铃响了都不舍得离开。
这盆兰花,就这么伴着粉笔灰的味道、操场上的口号声,深深烙印在我童年的晨光里。后来老师返城,临走前把兰花托付给校工大爷,还说:“等孩子们长大了,或许会想起它。”再后来,校舍翻新,那盆兰连同搪瓷盆,都不知去向。
再次见到兰花,已是二十年前。完成一个棘手项目后,朋友拎着几盆花来道贺,其中一盆裹着锦缎花盆套,瓷盆上描着缠枝莲。
“养兰的盆,比花还讲究。”朋友指尖轻敲盆沿,“瓦盆粗粝,却透气;瓷盆光鲜,得在底下钻孔;紫砂盆最金贵,能养根。”
起初,我悉心照料,清晨搬去晒朝阳,傍晚挪回避晚风。可项目接踵而至,公文包里的文件越堆越厚,手机里的消息提示音比窗台的风声还频繁。
某天加班到深夜回家,才发现叶片已枯成褐色,花盆里的土干结得像石头。捧着空盆站在窗前,突然想起女老师的搪瓷盆——在那个连吃饭碗都稀缺的年头,她却为一盆花凿了三个孔。有些错过,原来是把“上心”错当成了“顺便”。
后来弟弟把郊区的院子租给一个南通人,姓陈,摆摊卖花,尤其擅长养兰。我成了他院子的常客。
看他蹲在青石板上,用竹镊子夹着苔藓铺盆面,动作轻柔得如同给婴儿盖被子。
“选兰苗得看根。”老陈捏起一株兰,褐色的根须在他掌心伸展,“你瞧这根尖儿,得像水晶般透亮,就像刚吸饱了露水。”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女老师那盆兰。当年土肥珍贵,她总是攒着食堂剩下的米汤,发酵后兑水浇花,想必根须早已将搪瓷盆的孔缠满了吧。
“急不得。”他看出我的懊恼,递给我一个粗陶盆,“兰这东西,你躁它就蔫,你静它就旺。”
他教我掺腐叶土要选松针腐透的,盆底垫碎瓦片得留透气的缝,浇水要等土表发白发硬。“就像熬粥,得守着火候,急了就糊。”
依照他的方法,我挑了两株春兰回家。旧瓦盆是从老家墙角翻出来的,一对儿,沿口都磕掉了小块,倒像孪生兄弟般般配。
垫瓦片时,不禁想起女老师的搪瓷盆,她或许也用着同样的法子吧?捏着腐叶土往盆里填,我忽然领悟到老陈话里的深意——养兰哪里只是养花草,分明是在学着与时光打交道。
头年冬天,两盆兰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像没睡醒似的。我强忍住扒土看根的冲动,只在晴天正午把它们搬出去晒晒太阳。
开春的一个清晨,左边盆里的土缝率先冒出个绿尖儿,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像婴儿蜷着的小拳头。
没过几天,右边盆里也钻出个一模一样的尖儿,就像它们商量好了似的。
从那以后,叶片一天天舒展开,脉络在阳光下清晰可见,竟比记忆里女老师那盆还要精神。
春末的一个傍晚,我正擦拭案头的砚台,忽然闻到一缕幽香。转头看去,两盆兰的茎上都绽出了花苞。
白瓣透着点浅绿,宛如被月光染过,黄蕊微微颤动,像是含着欲说还休的话语。
这香比记忆中的更清透,在暮色里悠悠弥漫开来,混着墨香,让我不禁想起女老师念过的诗:“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她当年念这句时,窗外红旗猎猎作响。如今我念起,案头的手机却悄然无声。
此刻,我竟觉出不同时代里,那点“待清风”的心境,其实并无二致。
如今堂屋的格局,照着老家的中堂布置。红木条案置于当间,案上放着个旧砚台,砚边压着半张没写完的宣纸。
条案两侧,各立着个类似窄高条凳的架子——虽说是博古架,实则没什么层架,就一块平整台面。
左边的架上,稳稳摆放着那盆先冒芽的兰;右边架上,则是后发的那盆。
两盆兰隔着条案相对,叶片斜斜向外伸展,好似要在半空握手。
正对面墙上,挂着幅水墨山水。是北京朋友捎来的,据说出自广东一对孪生兄弟之手。哥哥左手握笔,弟弟右手运腕,笔锋却如出一辙。
画里远山淡如青烟,近水泛起细浪,岸边石缝中钻出两株兰草,也是左株稍挺,右株略弯,隔着画里的水面遥遥相对,竟与架上的真兰如出一辙。
人站在条案前,抬眼是画中山水,低头见架上幽兰,鼻尖萦绕着兰香与墨香。
竟有些分不清,哪是画里的清趣,哪是眼前的真味。
有一回老陈来喝茶,望着两个架子笑道:“你这兰,不贪多,不花哨,倒合了‘留白’的意。”
我给他斟茶时回应:“空着的地方,才好盛清风呢。”
可不是嘛,养兰这些年,我渐渐懂得当年女老师为何对着花盆出神——花草之美,不在于搭配多少摆件,而在于它静静伫立,与对面的伙伴、墙上的山水、案头的笔墨气息相通,如此便已足够。
汪曾祺先生说“生活是很好玩的”,从前我不懂。
如今看着两盆兰的影子在地上交叠,我忽然明白:所谓日子,不过是把该留的留下,该空的空着,让该相遇的自然相遇。
人这一辈子,可不就是在学着做减法?
就像这博古架,空着,才凸显兰的清幽;就像这兰草,不争,才得香气悠远。
原来生活的智慧,早已被这草木诠释得淋漓尽致——干干净净地立着,自会有清风来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