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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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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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垛田花海卧大书

前几日读文友一文,写《红楼梦》葬花。林黛玉“拿着花锄,肩上担着花囊”,将花瓣细细收于锦囊。那香幽微,似藏在锦缎里的叹息,连落花都怯生生,生怕沾泥。

而咱兴化的油菜花可不一样。风一吹,金瓣“扑簌簌”往田埂上落,沾上黑泥也不恼,反而往土里钻得更深,把泥土染得泼辣辣地香。这垛田的土是活的,菜花谢了,秸秆埋进泥里,来年新苗扎根的地方,正是去年花秆烂透的痕迹。一花接一花,像在土里记着账。一个是“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矜持,一个是“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敞亮,连香气都透着两种性子。

你道巧不巧?文友文中引“红香消断有谁怜”,咱兴化偏有“龙香”压得住这愁。

《红楼梦》里的吃食和腔调,竟也能在兴化寻到踪迹。

第五十四回,贾母说“夜长,觉着有些饿了”,凤姐端上的粳米粥稠得挂勺。兴化的粳米粥也是这般。儿时冬日清晨,母亲熬粥,灶膛烧着得胜湖的芦苇根,火不烈,耐烧,粥锅边凝着白汽,映着窗台上晒的菜花干。想来贾母喝着,该是熨帖的。

第五十回,李纨给袭人的蒸芋头,憨实白润,像极了咱的龙香芋。挖芋子的时候,泥里刨出来的,沾着湿泥,像刚从水里捞的白胖娃娃。邻居阿婆总用蓝布帕子包着新蒸的芋子送来,帕子上印着芋香,怪不得大观园的姑娘们喜爱。

第三十七回,宝钗请吃的螃蟹,脂膏丰满,肉嫩如豆腐,入口带甜,恰似兴化大闸蟹的鲜灵。1915年“中庄醉蟹”在巴拿马获了金奖,这等品质,配得上大观园的排场。每年蟹季,家里蒸一大锅,父亲掰蟹腿时总说:“书上‘螯封嫩玉双双满’,说的就是这蟹。”

书中说话腔调,也藏着兴化影子。史湘云笑宝玉“呆子”,黛玉偶尔嗔他“呆子”,这亲昵的语气,和兴化人如出一辙。巷口王婶见我忘带伞,拍大腿喊“这呆子”,尾音拖得长长的,带水汽的软,并非真骂傻,而是熟人间热乎的调侃。想来曹雪芹写时,许是听过水乡人这般言语,才将这鲜活劲儿融入大观园。

兴化人多从苏州阊门迁来,带着吴文化的根;曹雪芹家族久居江南,也浸在江南水汽里。同源的文化,似一条河,串联起园林景致、人情世故,还有这一碗粥、一只蟹、一块芋,甚至一句带着嗔怪的“呆子”。虽无证据表明曹雪芹来过兴化,但文化的影子无处不在,从这花、这吃食、这日常日子里,都透着相似的温软。

要说这兴化,可真是块“书料子”。

施耐庵老家在新垛乡施家桥,离垛田不远。他写《水浒传》时,或许常蹲田埂,看盐丁扛扁担踩烂泥,那股硬气,后来成了武松的哨棒、鲁智深的禅杖。车路河岸边的老石阶,至今留着盐丁踩出的凹痕,得胜湖芦苇荡密,能藏千军万马,“三打祝家庄”的迂回曲折,恰似水乡人熟悉的河汊攻防。老人讲,“武松打虎”原是庄丁打恶狗,施耐庵瞅见那挥棒的狠劲,添两笔,便成了书上的热闹。

罗贯中跟着施耐庵在田埂、湖荡转久了,眼里心里都是这儿的水网、垛田、港汊。写《三国演义》,“火烧赤壁”的战船穿窄水道,像极了渔民在垛田河汊撑船抢道,竹篙点得水面噼啪响;“草船借箭”的雾,许是从得胜湖学的。清晨行船,橹声在雾里打旋,船板上的露水沾湿裤脚,像踩着云。书里讲“义气”,兴化人也认这个,至今老街坊吵架,还会说“做事要像关老爷样敞亮”,这股直爽,从书页渗进骨子里。

李春芳是兴化出来的状元宰相,他的书斋,怕是常亮到后半夜,案头总摆着本《西游记》。有人说他就是“华阳洞天主人”,我信。你看书里“盘丝洞”“无底洞”的格局,竟和垛田“一埂隔一荡,荡里藏小埂”的模样暗合;流沙河的浪头,和咱汛期的河水一样浑,岸边芦苇“歪而不倒”的劲儿,都和书里描写分毫不差。他和吴承恩在拱极台喝过酒,对着垛田的雾聊过天,说不定笔下妖精的“机灵劲儿”,就取自水乡人“见缝插针种庄稼”的巧思。

汪曾祺先生说“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兴化的烟火里,掺着墨香。你看那油菜花,开得泼泼洒洒,透着《水浒传》的豪爽;田埂上的人说话直来直去,带着《三国演义》的憨厚;垛田的水绕来绕去,藏着《西游记》的机巧。连林姑娘的花,到了这儿也变了性子,不叹哀愁,一门心思往土里扎,等着来年再热闹一场。

日头渐高,菜花的香愈发浓稠。老农蹲在田埂上抽烟,烟袋锅里火星明灭,像书里没写完的标点。远处卖豆腐的吆喝声穿过花丛,惊飞了菜花上的蜜蜂。这声吆喝顺着车路河的水漂,河面上的菜花影跟着晃。施耐庵听过,罗贯中或许也记着,李春芳说不定从窗缝接过,如今落进咱耳朵里。

原来那些老书,并非锁在柜子里的摆设,而是垛田水里的倒影,菜花上的露珠,老街坊嘴里的家常话。这千垛花热热闹闹地开着。难怪兴化能成“中国小说之乡”,笔杆子传承着文脉,国家级文化名城的声誉里,也飘着垛田菜花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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