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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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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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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皮

傍晚,枫林农庄的塑胶跑道上,常遇着位老干部。退休前他一直在乡镇上干,我也在乡镇待过几年,两辈“乡镇人”凑一块儿,话总比旁人稠些。

他不跑,就坐在石墩上。玻璃大肚杯里晾着枸杞水,枸杞在水里打转转,杯壁结着层淡淡的茶垢,跟沉淀的日子似的。我跑完步擦汗,他往旁边挪挪布垫:“歇脚?乡镇出来的,这点路算个啥。”

他叫陈丕,“丕”字乡里人念着绕口,见他姓陈,就喊“老陈皮”。他听了,用指腹擦擦杯沿,杯沿上还留着刚抿过的水渍:“叫啥都行,名字就是个记号,做事才见真章。”

十四岁上,爹娘走得早。三个弟妹,大的十岁,最小的妹妹刚会走路,晃悠悠牵着他的衣角,跌了就坐在地上哭,眼泪鼻涕糊一脸。野菜粥稀得能照见人影,他捏着竹筷分粥,瓷碗沿豁了个小口,敲得当当响,每一筷子都在碗里转半圈,先给妹妹舀稠些的。

月光从破窗纸漏进来,照在粥碗里,圈儿在水面晃,把日子一点点匀开。夜里他就着月光缝补丁,妹妹趴在他腿上打盹,小手攥着他的衣角,针脚歪歪扭扭,线头子留得老长,风一吹扫着下巴,布角却扎得牢,风钻不进。后来教娃们缝补课本时,他总说“线头子留长点,日子才拴得牢”。 后来他的针线笸箩里总躺着半截旧线轴,线头子照样留得长,顶针磨亮了也舍不得换——老习惯改不了。

叔叔隔三差五送杂粮来,布袋边角磨出了毛边,总沾着磨坊的糠,偶尔能从袋底摸出块压缩饼干碎渣,他掰一半塞给妹妹,另一半分给俩弟弟。布袋里的糠还没抖净,芦苇荡里的风就吹来了新日子——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叔叔拉他去村校代课,土路两旁芦苇齐腰深,风刮得“沙沙”响,裤脚扫过芦苇,沾一身白绒。远处公社的广播喇叭里,“大寨的红旗迎风飘”的调子忽高忽低,电线杆上红漆标语被雨水淋得斑斑点点,“农业学大寨”的“寨”字褪了色,笔画糊成一团。

“村里娃不能睁眼瞎。”叔叔磕着烟袋锅说,烟杆系着的红绸子磨得发亮。他脚底板直打晃,应下的事,得干好。

村里废弃仓库改的教室,墙上的伟人画像用新浆糊补过边角,纸张虽有些年月的微黄,却平平整整没有褶皱。画像下方用红漆写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笔画被孩子们的目光磨得发亮。墙角堆着半人高的红色读本,上课前集体朗读,声音脆生生的,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八仙桌角摆着他的针线笸箩,边缘磨得发亮,顶针锈迹斑斑。

那时候兴写大字报,公社要求各村校带头,他咬咬牙,从供销社换来几刀毛边纸和一锭墨,晚上就着煤油灯练毛笔字。墨汁溅在糙纸上,晕成小小的黑花,他对着报纸上的楷体字描,笔锋抖得像秋风里的芦苇,写废的纸攒起来生火,灶膛里“噼啪”响。

后来教室里的大字报都由他写,“愚公移山”四个大字笔力挺括,横划拉得稳,竖钩扎得深,村民路过站着看:“陈老师这字,比山石还扎实!”

黑板是用墨汁刷的木板,边角卷了毛,他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挂在房梁上,灯芯“噼啪”跳一下,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课本用旧报纸糊着封皮,边角卷成波浪,里面夹着晒干的槐树叶。

粉笔不够时,他捡来烧黑的玉米芯当笔,在石板上写字,玉米芯“沙沙”划过,火星子溅起来带着草木灰的暖味,娃们追着火星跑,裤脚扫过石板上的字, 喊“陈老师的笔会开花!”

开春总有些娃跟着爹娘逃荒,一去俩月,回来课本上的字都忘得差不多。他盯上学校西边的荒地。村民嘀咕:“毛头小子瞎折腾,教书先生改刨地了?”他不辩,放学揣着旧锄头就去刨。石头硌得手心起泡,晚上用布裹了,第二天接着干,布上渗着血印子。

问老把式咋种菜,说“南瓜豆角泼点粪水就活”,便带娃去猪圈挑粪。粪桶晃悠悠溅了他一裤腿,臭得娃们捏着鼻子跑,他笑:“臭肥长好菜,冬天有热饭!”

有回踩滑摔进泥坑,浑身沾着猪粪,娃们笑得直不起腰,喊“陈老师变成泥菩萨喽”,他抹把脸回:“泥菩萨才长庄稼!”

教娃认“苗”字时,他蹲在刚刨好的地里,用手指划出个“苗”字,往字中间撒了把菜籽。后来那片地里冒出绿油油的小苗,齐刷刷顺着“苗”字的笔画长,娃们天天跑去看,说“陈老师的字活了!”

那盒磨秃的粉笔头,收在铁皮饼干盒里,就搁笸箩旁边。年轻老师备课出错,他不言语,只把盒子推过去。粉笔头短得捏不住,却有股劲。

后来到乡里,先管文书,再做副乡长,分管农业。他拎着个深蓝色帆布公文包,边角磨得发白,搭扣总卡着根细麻绳,包底沾着层干硬的泥渍,是田埂上的黄黏土,擦了几次擦不掉,倒成了记号。

包里装着支英雄牌铱金笔,笔帽磕出了小坑;还有本牛皮封面笔记本,纸页泛黄,边角卷得像波浪,走到哪就蹲在田埂上记——记到关键处,他总用铅笔在页边画个小锄头,像在地里插个记号,翻开本子就知道“这页得去田里落实”。 谁家稻子该晒田、谁家水渠堵了,字迹比在村里时工整些,却仍带着泥土气。农户见了笑:“陈乡长的‘田埂笔记’比天气预报还灵!”

他常揣着测苗尺蹚田埂,公文包挂在田埂边的歪脖子柳树上,钢笔别在衬衫口袋里,墨水染蓝了衣角,鞋上沾着泥,裤脚卷到膝盖。全市稻田现场会开在他们乡。稻穗压弯了秆,露水挂在穗尖。参观者抚着稻叶:“这叶儿青挺!” 攥把根下的泥,松开就散。

市领导问诀窍,他刚从地里钻出来,裤脚沾泥,攥着测苗尺咧开嘴:“啥诀窍?全乡‘突击一天,挖沟三千’——就这!”

退休后专管接孙女上学,骑的是儿媳那辆半旧电瓶车,车座磨得发亮,阳光照上去像铺了层旧绸缎。每天放学铃一响,他早等在校门口老槐树下,车筐里搁着块小坐垫,是孙女嫌车座硌屁股,他用旧棉布缝的。针脚比当年给妹妹缝补丁时匀多了,线头子剪得齐整,却仍留着半寸长——还是那句“线头子留长点,日子拴得牢”。

有人老远喊:“老陈皮,又骑儿媳的车来接娃啦?”他脚蹬子一踩,铃铛“叮铃”响,小孙女跳上来时车座“吱呀”一声,他回头笑:“骑车如骑人,一片好心情!”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落在塑胶跑道上,像条扎实的田埂,一头连着当年的芦苇地,一头接着眼前的跑道。

风过处,草叶沙沙响,恍惚还能看见那片地里的“苗”字发芽,混着写“愚公移山”时的墨香。

他端起杯子抿了口,枸杞在杯底转了个圈。风从跑道那头吹来,槐树叶的气儿飘过来,恍惚间,跟当年教室檐下的凉味,混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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