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裹着里下河的潮气,往阳山大桥的桥洞里钻。我踩着石板路往下跑,往常总缠脚的网绳窸窣声没了——桥墩的影子里,三个青灰身影比暮色沉得更早。
拄竹杖的老者往防洪墙根一杵,杖头新泥在砖上洇出个深色圆点。"希文兄,千年水汪子,倒被你们治得这般服帖。"邵雍的声音混着浪打桥柱的闷响,像从河底浮上来的。
范仲淹正抚着堤石上的凹痕,指腹碾过砖缝里的老土:"尧夫有所不知,当年筑堤分三队:民夫挑土,石匠垒基,官吏盯岗。每丈站个人,风里雨里不歇——这堤是'分工'勒出来的绳。"
邵雍的竹杖突然往远处一挑,塑料跑道上的笑声正缠着凉风滚过来。"你看如今的绳,"他青布袍扫过墙根的菱角叶,"筑墙的守'固',铺跑道的图'活',一墙两用,倒比当年多了点喘口气的余地。"
"范公快看!"渔夫扛着破网撞过来,网绳勾住路灯杆的刹那,他突然顿住——网眼里那颗野菱角,尖上还挂着新河泥。"这绿光玩意儿比潮候表精!"他指墙顶的监测仪,绿光在暮色里忽闪忽闪,跟要报信似的,"算水位的守墙,跑步的上墙,各归其位——不就是您说的'分工',换了身水色衣裳?"
范仲淹的手掌贴上防洪墙,凉意顺着指缝往骨缝里钻。砖缝的纹路竟和他当年画的堤线重合。"当年只想着'水不浸田',"他望着跑道上颠跑的人影,老头牵小孩的手晃成模糊的光斑,"没料到千年后,这护人的墙,倒成了让人乐呵的戏台。"
"咔嚓"一声,樵夫的修枝剪咬断最后一截枯枝。斧柄缠着的防滑布磨得起了毛边,"当年砍树烧炭,如今留着看景。"他把枯枝扔进垃圾桶时,突然笑了,"邵雍先生当年问我'木可伐乎',我答'可伐,得等它枯透了心'。"
当年听邵雍说过,"木生于土,伐于用,归于土——性不变,用常新"。往西去的水上森林公园,原是老辈挥斧烧炭的地方,如今水杉的气根在浅水里织成绿网,白鹭踩着网眼踱步,翅尖扫过水面时,惊起的碎光比当年炭火更亮。船过处,橹声搅碎树影,倒像把千年前的炭火气,泡成了满塘的绿。
邵雍的竹杖往防洪墙根又顿了顿,鞋尖河泥在青砖上拖出浅痕,像谁在水面划了道细浪。他望着稻田与水面连成的绿,那片密匝匝的水网,比伊洛河汊多了几分缠缠绵绵的活气。"道在天地,如鱼在水。"他竹杖轻敲掌心,青布袍角沾着的菱角叶簌簌落,"水是活的,田是实的,人在中间找活法,原是跟鱼在水里摆尾一个理——离不得这水的性子。"
无人机"嗡"地掠过网眼,邵雍的目光突然凝住。那些田块浮在绿波里,埂上的蟹笼星星点点,开春该是油菜花铺成的火海吧?"那是啥?"他竹杖直指天际,嗓门带着河底石子的硬,"能替人下田?"
诺诺突然从防洪墙后钻出来,塑料凉鞋在砖地上滑出半寸,手里的睡莲缸差点脱手。"爷爷你看!"她举着缸沿沾的野菱角,小拇指上还缠着半截掉下来的辫绳,"这菱角尖,比飞机的眼睛还亮呢!"
渔夫突然把破网甩向智能养殖箱,玻璃上的水痕被网绳扫出乱纹。"鱼在水里好好的,"他戳着跳动的曲线,网眼里的菱角尖正对着屏幕,"我当年在伊水,看水色翻花就知鱼舒坦。你们偏要用数字捆着它们折腾?"
"是替鱼说话呢。"我指尖点过陡起来的曲线,"氧少了就跳,食足了就平——就像你看鱼浮头便知要换水,不过是把水里的悄悄话记在屏上。"
"顺性子?"樵夫突然举剪子,却对着月季枯枝落下去。"如今不叫砍,叫'养护'。"他剪下片黄叶,那动作轻得像摘菱角,"树长得旺,不是砍得少,是摸透了它啥时候要喝水,啥时候得晒背。"
这话突然勾出村头老槐树的影子。当年开发区修路的推土机刚怼到树根,老人们的拐杖就在地上敲出火星:“这树看着三辈人,是魂!要挪,就往村西河边那个新修的文化广场挪!”后来园艺师傅带吊车来,铁爪裹着棉絮,像抱个熟睡的娃。如今树影里的烟袋锅火星,混着蝉鸣落在纳凉人的茶缸里——那槐花香,比当年浓了十倍。
"剪的是枯枝,留的是憋着劲要冒头的生机。"我望着樵夫手里的剪子,突然觉得那弧度,像极了老槐树枝桠的弯。
邵雍正捻着诺诺缸沿的河泥,指尖搓出细碎的土粒。路边AI音箱突然开口:"今日里下河,菱塘可下种。"他愣了愣,随即笑出声,竹杖往泥地里扎了半寸:"老辈看水色辨时候,如今靠机器报信——可菱角总得在泥里扎根才结果,路数再变,根不能飘着打晃。"
他转头望西北,水烟里藏着施公写《水浒》的墨香,板桥画竹的清劲,还有陆西星论道的丹气。"你们这水乡,笔墨都带着水性,"他竹杖在地上画了个圈,像河湾绕着垛田,"刚时如浪打堤,柔时如露沾叶,跟这水土一个脾性。"
他突然看向我,目光里裹着河底的沙:"千禧年你谢绝了台湾苏总的相邀,放着北京的物流公司不做,偏回这水乡,怕是也守着自个儿的理吧?"
睡莲缸里的黑豆豆,芽尖正顶破壳。心思飘回二十多年前的清晨,北上的火车站台,父亲往我包里塞袋刚摘的菱角,他掌心的老茧蹭过我手背,糙得像防洪墙的砖缝:"北京的路宽,可水里的根,挪了就活不旺。"
那时苏总的电话在站台炸响:"千禧年正是物流起势的时候!把网点铺进社区,用电脑调车,这盘子做起来,比你在家守铁饭碗强百倍!"
可我攥着那袋带潮气的菱角,指尖掐到菱角的尖,像摸着了里下河的骨头——那势的皮是技术,里子是水性。顺势的是天道,取舍的是睿智,放下的是执念。
"邵雍爷爷!"渔夫突然拽他往养殖箱跑,屏幕上的曲线正跳得欢,"这算不算摸透了鱼的性子?"
邵雍还没答,诺诺已经把小脸贴在玻璃上,手指点着水里的鲫鱼:"鱼鱼在吐泡泡呢,它们肯定在说'这里的水甜甜的'!"
樵夫刚编好的花环,正往诺诺头上套。紫薇花枝蹭过她的鼻尖,痒得她直缩脖子,他笑对邵雍说:"当年砍柴是为烧火活命,如今养花是为心里开花——都是过日子,不过如今活得更像个人样。"
太阳落了,阳山大桥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水里,像本摊开的老书。邵雍的竹杖、渔夫的破网、樵夫的修枝剪、我的跑鞋,还有诺诺的睡莲缸,都浸在金晃晃的余晖里,水面上五个影子摇摇晃晃,像做梦。
邵雍望水面上的古今影子,竹杖轻轻点了点水面:"你看这船过留痕,水过无痕,可水总归是水——道理不就像这水?代代人舀它、用它,模样换了千种,底子却从来没变过。"
诺诺像想起啥,颠颠跑回家,拿盒蜡笔,趴在缸边画睡莲:"邵雍爷爷,您看呀!黑豆豆长出小胳膊啦!"
她画的睡莲叶子上,五个小人手拉手转圈。画里,古代的三位穿她想的花衣裳,我和她戴花环,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我们都在玩过家家!"
风裹着潮气掀动画纸,睡莲缸里的芽尖恰好蹭过纸角,像给古今的话盖个湿漉漉的戳。远处AI音箱又响:"明日适宜钓鱼,渔樵同乐。"
三个身影在晚霞里淡了,只剩句话在风里飘,像从千年菱角塘底捞上来的:"里下河的水,古今一个味。"
我牵诺诺慢慢往家走。她小手攥紧我的手指,手心的汗混着河泥气,另只手举着花环,嘴里哼幼儿园的歌,没心没肺的。
睡莲缸里的芽尖上,顶颗亮闪闪的露水珠,里面映着里下河的蓝天——这天空,跟邵雍当年见的,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