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院虫事

秋老虎赖在檐角不肯走，天像口刚离灶的铁锅，闷得人脊梁发黏。连着几场雨，院子里的花草倒趁这潮劲疯长。

月季树的枝桠往四周伸得老长，新抽的嫩枝带着点浅绿，直往上蹿；薄荷从花盆里漫出来，茎蔓贴着地面铺了半地，圆滚滚的凉叶挤挤挨挨，梢头卷着圈黄边，混着几根枯枝条藏在叶缝里。

风过，叶片“沙沙”地晃，偶有片薄荷叶被吹得离了根，轻飘飘落在青砖地上，沾着点泥土的潮气，倒像给发烫的地面按了枚凉丝丝的小印章。

我穿条短裤蹲院里给月季剪枝，剪刀“咔嚓”铰断枯枝，指尖刚碰着薄荷的凉叶，腿弯忽然一阵痒——秋老虎天穿得薄，虫专挑嫩处下嘴，起串小红包，痒劲儿从肉里钻出来，像草叶上的露水凉丝丝挠心，越挠越像有小蚂蚁顺着汗毛爬。

刚弯腰想找虫影，脚踝又被细针似的啄了下，手忙脚乱去拍，低头只看见草叶晃，虫早没影了，闹得人坐不住。

剪完枝往石头水池子去洗手。刚站定拧开水龙头，手背才沾着水，腿上忽然一阵猛痒，像有针齐刷刷扎过来。

低头在裤腿、石板缝里翻来翻去，连个虫影都没逮着。这痒来得蹊跷，越想越气，跺着脚在院里转了半圈，盯着花盆缝直瞪眼，最后只能气呼呼往屋走，裤腿蹭着薄荷叶子，凉丝丝的，倒把火气蹭淡了点。腿上已起了好几个鼓包，红得发亮，像谁按了串红印章。

下午去社区医务室，掀开门帘，袁大姐正擦药瓶，玻璃擦得透亮，瓶底的反光在墙上晃悠悠的。她瞅见我挠腿直咧嘴，眼皮都不抬：“你那院子花草密得像小丛林，虫都来‘安营扎寨’了，你剪枝等于抄了它们的窝，能不咬你？尤其你家那水池子，潮得能拧出水，底下藏着虫的‘安乐窝’，它们在里头养精蓄锐呢！”

里屋输液管“嘀嗒”响，我妈坐椅上，穿件浅灰棉布短袖，手搭在输液架上，见了我往回缩了缩：“小毛病，输完就好，怕你上班惦记，特意没告诉你，回头又被虫叮得在我跟前念叨，比虫叫还吵人。”

袁大姐换输液贴，指尖在我妈手背上轻轻按了按，笑着搭话：“阿姨昨天还说，你家月季树枝桠密得能藏麻雀，虫都在里面开‘联欢会’，你这一剪枝，等于掀了它们的戏台子。”

她转身从抽屉摸出小塑料瓶，酱红色药水在里面晃，递过来时顺手擦了擦瓶身的灰：“拿去涂，管痒。真要除虫，上超市买柠檬味灭虫剂，给它们发‘驱逐令’，喷花盆缝和水池子底下，离花瓣远点，别伤着正经花草。”

“还是老法子好。”我妈搭话，手背上的液线轻轻颤，“小时候你老子用麦秆熏蚊子，傍晚就在院门口猪圈墙根点着，白烟顺着墙缝往屋里飘，连茅坑棚那边的蚊子都被呛得嗡嗡飞，我们在屋里咳嗽着，倒能睡个安稳觉。”

袁大姐擦药瓶的手顿了顿，乐了：“可不是，我奶也这么干过，半干的麦秆点着了冒白烟，绕着院角转一圈，藏在草叶里的虫惊得扑棱棱飞，跟被赶场似的，连草叶都精神点。”

我捏着药瓶点头，忽然想起小时候的秋夜，父亲蹲在院门口猪圈旁，把晒干的麦秆捆在竹棍上点着，白烟裹着麦秆的焦香、泥土的腥气，还有猪圈那边淡淡的粪味，丝丝缕缕顺着窗棂往屋里钻。

我蹲在他旁边，看火星子在麦秆梢上明明灭灭，烟呛得我直揉眼睛，院角的杂草被烟一熏，藏在叶底的虫惊得扑棱棱飞，有的慌不择路往茅坑棚的草垛里钻。闻着那又呛又暖的味，倒不觉得虫咬有多难熬了。夜里枕头上沾着点麦秆灰，混着窗缝飘进来的烟火气，睡得格外沉。

“现在哪还有麦秆？”我妈叹口气，从裤兜摸出张购物小票，叠得方方正正，边角都磨卷了：“上午路过超市，见灭虫剂打折，柠檬味的，你怕药味冲，这味淡，喷完院子不呛人，虫闻着倒得‘捂鼻子逃跑’。你下班顺路买，喷花盆缝和水池子底下，别对着嫩芽。我这两天挂水浑身没劲，不然早给你捎回来了。”

袁大姐把药膏装进小袋，递过来时用纸巾擦了擦袋口：“让她去买，您安心输液。喷完关半小时门，虫躲不过，花也伤不着，回头你剪枝就不用边剪边跟虫‘打架’了。”

她瞅了瞅我腿上的红包，打趣道：“过两天天凉了，虫自己就躲了，花照开，你蹲院里剪枝，虫见了都得绕着你走。”

傍晚下班顺路去超市，凭小票在货架上找见那款灭虫剂，价签上打着“限时折扣”的红印。喷在花盆缝和水池子底下时，风一吹，药味混着薄荷的凉香飘过来，不难闻，倒像是给院子撒了层“防虫香水”。

夜里躺在床上，虫鸣忽远忽近，涂了药的腿不怎么痒了。摸黑走到院角，月季花瓣沾着露水，凉丝丝的，像袁大姐擦药瓶的手；薄荷盆栽里藏着虫鸣，细细碎碎的，像我妈掏小票时，纸张在掌心蹭出的轻响，又像虫在叶底嘀咕，细听又没了声儿。

院子里的虫鸣歇了些，薄荷叶上的水珠滚下来，滴在青砖地上，没声儿。袁大姐说的“花旺虫也旺”在耳边轻晃，倒觉得这院子里的花草和虫，早像纠缠的藤，你挨着我，我绕着你。

麦秆烟的暖会散，灭虫剂的味会淡，可那张磨卷的小票、袁大姐擦得透亮的药瓶，早像薄荷的香，悄悄浸在风里，跟着院里的花草一起，在泥土里扎了根，连虫都似懂非懂，在叶底歇了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