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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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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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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茶

案头的杯子换过多少,那只酱菜瓶的影子,总在茶雾里晃。

初进机关,喝茶是学样。办公室里找不出像样的茶具,都是空酱菜瓶充数。先得把瓶里的酱渣抠净,热水烫三遍,牙刷蘸着牙膏蹭瓶颈的螺纹,连瓶底的酱印子都要搓到发白,才算甘心。

最麻烦是那铁皮盖。盖内侧有道凹陷,嵌着个橡皮圈——本是防漏的“把门儿”,偏这圈总爱“松筋骨”。盖没卡准或是用久了有点松垮,边儿就从凹陷里翘起来,茶色顺着缝往里钻。橡胶怕茶渍泡,日子一长,缝里结着黑黢黢的垢,圈身染成深褐,活像藏了圈济公活佛身上的陈年老垢。

瞧见这缝里的垢,就得用牙刷尖顺着凹陷一点点抠,牙膏沫子裹着茶垢渣往下淌,刷完那圈还留着点牙膏的清爽味儿。偏这松缝防不了漏偏会透气,热水一冲,茶的淡雅香味混着水汽往外冒,倒像这满身茶垢的臭家伙,故意气人似的留了个漏香的“坏心眼子”!

瓶身的玻璃也不省心,薄得透亮,刚冲开水就烫得攥不住,只能捏着瓶口那点凉处,或是垫张旧报纸捧着,活像捧着刚出炉的烤红薯。那会儿开会带茶,就把酱菜瓶塞外套口袋。

偏那橡皮圈被茶渍泡得发涨,从凹陷里松脱半圈,盖不严实。走快两步,盖子“咔嗒”松了缝,滚开的热水顺着瓶身淌,在口袋里洇出个湿印子,贴着肚皮烫得人直缩脖子,步子都踉跄起来。

脚步没稳住,心里头憋着的火没处撒,赶紧找个角落掏出来。瓶身挂着水珠,盖子歪在一边,橡皮圈上的茶垢被水泡得发亮,里面的碎茶叶混着热水晃荡,活像个漏了底的穷酸相。怕人看见,用袖子擦擦瓶身,把盖子拧得死紧,手心早被冷汗浸凉了——这哪是喝茶,分明是遭罪。

日子久了,单位办冬训班、开人代会,去会务组报到时,除了文件包里领的一摞材料,总还配着个玻璃杯。杯身印着红字,套着塑料杯套,算不上多精致,却比酱菜瓶体面多了。

总算不用捏着瓶口烫手,可真正勾人的,是主席台上的杯子。那些玻璃杯里泡着整根龙井,茶叶茎在热水里直挺挺往上冒,卷着嫩芽转圈圈,像在杯里跳着体面的圆舞曲。

底下听会的,一半眼神没在讲话人脸上,全黏在那杯子上——看茶叶浮了又沉,看茶汤慢慢染成淡绿,连杯沿的水珠都觉得比自家杯里的亮,像沾了层碎星光。

我攥着报到时领的玻璃杯,里面泡着办公室抽屉里的散装茶叶。碎梗子混着碎末在水面乱漂,像群没规矩的野孩子,越看越寒碜。开会时总把杯子往桌角推,仿佛那碎茶叶会张嘴喊“穷酸”。

有人打趣“你杯子倒体面,茶叶却透着寒碜”,脸腾地红了。往后便总等办公室没人,才躲在角落咕嘟咕嘟灌茶。杯沿的茶渍结了圈黄印,倒比脸上的羞赧更实在。

日子久了,杯子也跟着“升级”。从带杯套的玻璃杯到紫砂杯,再到带过滤层的保温杯,杯身的字从“劳动模范”换成“某某会议纪念”,倒比年头长得快,像在偷偷跟岁月赛跑。

有时去领导办公室,趁他高兴时顺一点好茶叶,回来锁在抽屉里,要等哪天想“体面”了,才捏一撮撒进杯里,看茶叶在热水里舒展,根根竖起来漂着,便觉这姿态够“体面”,端着杯子在走廊踱两圈,连脚步声都沉了几分。

只是杯子越换越讲究,茶的滋味,反倒越来越模糊了,像被雾气蒙住的窗。

再后来去了北京,在刘家窑桥的商住楼里,碰到开玉石公司的老乡老刘。他家客厅里最扎眼的,是个大树桩茶桌,卖柚子的广东朋友小赖送的——小赖就住这儿。老树根刨成的圆盘边缘还留着虬结的枝桠印子,木纹里浸着深褐的茶渍。阳光斜斜照进来,倒像把年月都晒得发亮,在桌面上跳着细碎的光。

小赖刚卸完货回来,往树桩前一坐,桌上的电茶炉“嗡”地启动,壶底先泛起细密的水泡,像撒了把碎银在水里跳。老刘恰好从里屋出来,笑着搭话:“这水啊,一沸如人生初醒,二沸似中年奔涌,三沸才得从容。”

头回在这儿喝茶,我看呆了。电茶炉上的水慢慢热闹起来,初沸时细响轻吟,像刚睁眼的清晨;再沸时水泡“咕嘟”翻涌,倒像日子里忙忙碌碌的奔头;沸到稳当处,蒸汽反倒沉了些,袅袅缠成雾,倒真有几分从容的意思。

小赖拿着磨得泛着暗光的茶匙,从铁皮罐里舀出一撮茶,不多不少铺满盖碗底,动作斯文:‘老刘这话在理,茶得等水从容了才出味。’热水注进盖碗,他手腕轻转晃了晃,用碗盖把水面浮尘轻轻刮掉,再将第一泡茶汤倒掉——这是‘醒茶’,先把茶叶里的精气神唤起来。 他又注热水,盖碗一扣,等三五秒再分茶,琥珀色的茶汤落进小盅,‘叮咚’一声轻响。

第二泡正经注水,茶叶在热水里翻卷舒展,像人到中年慢慢活开了筋骨。 他盖碗一扣,等三五秒再分茶,茶汤色比头泡深了些,带着股清冽的香。

第三泡时,茶汤色稍淡,却多了层温润的回甘。 老刘端起杯子抿了口,慢悠悠说:“你看这茶,头泡尝个鲜,二泡品个劲,三泡才出真滋味——做人喝茶一个理,急不得,也装不得。”

我学着小口抿茶,舌尖的烫意散了,茶香混着电茶炉的余温漫开来。小赖“嗤”地笑了,广东腔混着柚子香:“先前你急吼吼灌茶,哪尝得到这从容味?”

他指了指树桩上的茶渍,“这老木头泡十年才发亮,“人也像这茶一样,得经几遭沸水烫、几茬热汤泡,才懂茶里的真味不在杯子亮不亮,在心里静不静。”

我捏着发烫的小瓷盅,忽然懂了——那些年追的体面杯子、顺来的好茶,不过是没等到“三沸从容”的急慌。从酱菜瓶的烫手窘迫,到盯着主席台杯子的眼热,再到此刻捧着小盅尝回甘,原来喝茶的滋味,早和人生的沸涌与沉静缠在了一起。

如今家里也摆了茶桌,紫砂壶、公道杯、品茗杯一样不缺,泡的茶早不是当年的散装碎叶。

可看着茶叶在盖碗里浮浮沉沉,总想起老刘那句“三沸从容”,想起刘家窑客厅的暖光,和小赖分茶时的斯文。鲁迅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这清福哪是靠体面撑出来的?不过是像水经三沸那样,慢慢熬出的从容底气。

茶凉了续水,壶空了添茶。树桩茶桌的纹路里,新茶渍盖着老茶渍,像把年月的“三沸”都腌进了木头里,越久越有味道。

阳光落下来,茶雾漫起来,在杯沿打着转儿。这光景,倒比什么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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