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早上,后槽牙的疼刚歇了口气,文友妹妹的微信就跳了出来。
“周末晚上聚聚!咱尊敬的嫂子,我可算约上了!她从天山支教回来这么久,好不容易攒上这局,你到时候可得来陪。”
我捏着腮帮子回:“最近牙疼得厉害,酒是真沾不了了。”
她秒回的消息带着笑:“少抿两口嘛!好些年没见了,这次能聚上真不容易。”
这哪是“陪”?我对着屏幕乐了,指尖敲得飞快:“是我盼了好些年的局!就算牙疼,也得来!”
顿了顿,她又发来一条消息:“对了,到时候我用杜康酒招待你们。”
“杜康”俩字刚入眼,后槽牙的疼仿佛都轻了些。忽然想起老家那句“拼死吃河豚”——为了那口鲜,再险也值得。这次怕是要“拼死喝杜康”了?不为酒,为的是把这些年攒的话,借着老味道说给老伙计听。
这话一出口,二十多年前洛阳的秋末就活了。那年我不到三十,在迎宾馆盯报告厅装修,算个小小的项目负责人。对方很客气,在宾馆给我留了间带暖气的房,可跟着我来的几十号工人,全住在市政府楼下的防空洞里。
我去过一次,入口在街角不起眼的地方,往下走几十级台阶,越往里走越阴凉,据说那洞是当年挖的地道战工事,弯弯绕绕像个迷宫。工人们在里面铺着草席,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见我来就笑着挪地方:“头头快坐,这儿比外面暖和!”我摸着洞壁上粗糙的水泥,心里直发沉,他们倒乐呵,说“冬暖夏凉,比工棚强”。
闲下来总惦记着洛阳的好。包了辆旧桑塔纳往城南去,路坑坑洼洼的,远远望见伊河两岸的山,心先热了。到了龙门石窟,西岸崖壁上的佛龛从北魏绵延到盛唐,佛像衣袂似在风里飘动,卢舍那大佛的影子把我整个人罩住,心里忽然就静了。
望对岸,琵琶峰在暮色里像把蓄势的琵琶,司机说白乐天晚年就住这儿,死后葬在这琵琶形山头上。只是当年的伊河早已干枯,河床里满是裸露的蓄石,风从石缝里钻过,带着土腥气和草木香,倒像把千年前的诗韵吹得更清透了。
洛阳的九州路是条东西向的主干道,像条扁担挑着城中心的热闹。路东头立着市委,路西头就是市政府,我干活的迎宾馆正对着市政府的西围墙,中间隔了条路。宾馆这边管事的北方汉子热辣实在,晚上总拉我去市政府北侧的夜市。
商场门口支着连片的土灶,是用草和泥土圈起来的小坯灶,黑黢黢的铁锅炖着羊肉,汤在灶上咕嘟冒泡,白汽裹着肉香飘出半条街。他们就着杜康喝到凌晨两三点,羊肉汤配着卤味一碗接一碗,我跟着凑热闹,夜宵吃到肚皮发沉才散场。回宾馆倒头就睡,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三餐硬生生变成了两顿,夜里的肉香和酒气全攒成了身上的膘。宾馆服务员见我天天中午才下楼,总笑着打趣:“南方来的头头这是被北方的夜宵养懒喽!”四个月下来,体重从一百三涨到快一百六。
工程正忙时,单位捎来消息让回去开会——公事耽误不得。来回路上光折腾就耗了三天:从洛阳坐火车回南京,再转车回老家,开了一天会,屁股还没坐热,工地上的急电就追来了,说报告厅吊顶的龙骨方案得当场敲定。
按原路返回至少得两天,我盯着地图急得转圈,听说南京大校场机场有直达洛阳北郊机场的航班,能省不少时间,便咬咬牙去买了票。
头回坐飞机,揣着票在机场候着,心里直打鼓。登上飞机才傻了眼——哪是客机?竟是架直升机!三十多个人挤在铁壳子里,一半人站着抓扶手,一半人蜷在折叠凳上。
引擎一响,机身猛地一颠就往天上蹿,我手心瞬间全是汗,死死攥着前面的铁栏杆,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跟着晃,像被装进筛子使劲摇。窗外的房子越来越小,云层在眼前飞掠,机身时不时剧烈抖动,周围有人小声叹气,我连大气都不敢喘,只盼着赶紧落地。
好不容易降落在洛阳北郊机场,放眼望去全是荒草,脚一沾地我腿都软了,后来好些年看见飞机都发怵,再急的事也宁愿先坐火车晃悠悠。
工程收尾要请客,我特意选了九州宾馆——避嫌得讲究。刚坐下就听见邻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抬头一看,大厅角落支着皮影戏的小台子,白布后面灯影晃动,驴皮影在布上翻跳,演的正是穆桂英挂帅。有人一敲桌子:“咱洛阳待客,离了杜康可不成!这皮影配酒,才算正经收尾宴!”
我交了一千块定金,心里盘算:我们里下河待客,毛鱼、长鱼、甲鱼这“三鱼”是标配,再配好酒,没上千下不来。结果冷盘上了卤牛肉薄如纸、凉拌木耳脆生生,热菜端上来时眼睛一亮——长鱼段裹着酱色,甲鱼裙边颤巍巍,毛鱼烧得油亮亮,全是硬菜。杜康倒在玻璃杯里,琥珀色,抿一口不烈,反倒有粮食的甜香。
散席结账,服务员找我七百块,说总共三百。我捏着带体温的钞票愣了半天,北方人的实在,比暖气还暖人。
结款那天,十三万现金摆在桌上,红的绿的钞票码得整整齐齐,在当年真是能压弯腰的巨款。那会儿没银行卡,更没网银转账,我捧着这堆钱愁得直转圈——揣身上怕被偷,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盯着床头的棉花胎来了主意。
第二天找宾馆服务台借了针线,把被套拆开个小口,把现金一沓沓裹进棉花里,塞得结结实实,再一针一线把口子缝上,缝完又怕不牢,用绳子把被子捆了三道。那床塞了巨款的被子变得沉甸甸的,我抱在怀里试了试,心还在怦怦跳。
坐火车那天,我把被子抱得紧紧的,胳膊肘都勒出了红印。从洛阳火车站到南京火车站,二十多个小时的硬座,我眼皮都不敢合,总觉得周围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打量。
有人碰我一下,我立马浑身绷紧,手死死按住被子角。到南京转车回老家,又是大半天颠簸,怀里的被子被体温焐得温热,每一次车身晃动都让心跟着悬起来,那沉甸甸的分量,成了那段路上最让人踏实又心慌的牵挂。
到家时天刚擦黑,门口农田里几个小孩疯跑,冬天的风刮得他们脸蛋通红,鼻涕挂着像冰渣子。我刚把被子放下,就指着个脸蛋皴皱的小男孩问:“这谁家的娃?”老婆在门后笑:“你儿子都不认得了?”
洛阳的暖总盖过这些慌:龙门石窟的佛对着干河床的蓄石静立,对岸琵琶峰的轮廓藏着白居易的诗,夜市土灶上羊肉汤的热气混着杜康酒香,还有那床裹着十三万现金的棉花胎、直升机上攥出冷汗的掌心,都成了日子里最实在的印记。
文友妹妹又发来定位:“周末晚上六点。”我摸了摸隐隐作痛的牙回:“准时到。”
这“拼死喝杜康”的劲儿,哪是为了酒?是四十年的老情谊,是久别重逢的热盼,是藏在岁月里的牵挂。正如嫂子家那位“诗里藏酒”的先生写的:“你是水,是血液,更是火焰”——酒里盛的哪是酒?是这么多年没说尽的话,是岁月熬的暖。周末晚上哪怕只抿一小口,那桌上的暖,也准能把这些年的惦念,温得热烘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