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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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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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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下河的秋

里下河的秋,是垛田埂上的露先醒的。天刚蒙蒙亮,露珠子还没被太阳舔化时,草尖上的露就支棱着,裤脚扫过去“窸窣”响,鞋底子潮了,凉丝丝的。

太阳慢慢爬上来,稻穗上的露“簌簌”往下掉,顺着垛田的坡滚进沟里,沟水“叮咚”一声,在田埂间荡开细弱的回音。

院门口的老桂树藏不住香了。风从巷口飘过来,先往院里钻,裹着满院甜香又翻过墙头往外荡——一路飘到村口路上,往村头文化广场去,和晒谷的谷粒香揉成一团暖。

院里地上摊着新摘的棉花,白绒绒沾着阳光;竹匾里堆着带泥的芋头,褐乎乎攒成小丘。栏杆缠着向日葵、红辣椒,风一吹“簌簌”响,栏杆上的绳痕磨得发亮。风过处,桂香混着阳光在院里打转转,里下河的秋就这么沉在热烘烘里了。

远处的垛田早换了模样,院里的香还没散。裸着褐土的田埂尽头连着新修的石板路,路牙子齐整整的。风穿过来时,石板缝里的草“沙沙”响,春天是菜花漫过石板路边,如今换了模样——菊花顺着田埂铺成白的、黄的浪,沾着露,不往路中间挤,只在田埂上连成片,像在说:“就长这儿,香得你非找过来不可!”

屋前的金桔枝桠压得弯弯的,黄澄澄的果子往院墙外探,摘晚了就滚落在泥里,印出弯痕,活像在赌气:“就不藏着,甜死你才好!”这棵树比屋檐还高,枝桠上留着去年绑过晒衣绳的印子,果子的甜气混着晒衣绳的旧痕,在院墙内外荡来荡去。

晨雾还没散时,田埂上的脚步声“窸窣”响,听着听着就恍惚了——小时候给爸妈送早饭,脚踩在露水草里,也是这么“窸窣”的。

天还没亮透,灶上的粥刚咕嘟到绵稠。我拎着竹篮往田里赶,粗瓷大碗扣着搪瓷缸盖,篮子里塞了稻草垫着——田埂坑洼,走快了篮子一晃,薄粥洒了半口,爸妈在田里就得少一口热乎的,这暖可不能半路散了。

远远就听见镰刀声。父母在稻茬地里割稻,镰刀“唰唰”声在雾里飘得远,父亲手里的镰刀闪着新钢刃的光,稻穗上的露掉在母亲手背上,顺着指缝滴在稻茬根上,土缝里冒起细弱的白汽。父亲直腰时,腰眼“咯嘣”一声响,镰刀往稻茬上一拄,额角的汗珠子“啪嗒”砸在田里。

“妈,日头都出来了,草咋还滴水?”我边踢路边的草边抖脚,想把鞋上的泥抖掉,可草叶一蹭,裤脚早潮凉凉的。带刺的草籽先往鞋缝、裤脚眼里钻,越踢越粘得紧,伸手去捋,指缝里反倒缠上好几颗,甩都甩不掉,田埂被踢得踩出几个浅坑,鞋帮的泥混着草屑,蹭得脚踝又痒又潮。

母亲用围裙擦手,带起一阵稻穗清润的香,指尖碰了碰我潮乎乎的裤脚:“垛田土松嘛,夜里喝饱了水,天一亮就藏不住啦。秋露重,这时候干活才不淌汗。”她镰刀没停,弯着腰往前挪,声音混着“唰唰”声飘过来。

日头爬到头顶,晒得人后背发烫时,河汊里的菱桶“咯吱咯吱”晃,桶底补着几块新木板,木桨划开水面“哗啦”响,惊得菱叶间的蜻蜓扑棱棱飞远。

红菱沉在水面下偷偷红着脸,绿菱浮在叶梗间探头探脑,摘下来擦把泥就咬,脆生生的甜水顺着嘴角淌。

外婆坐在塘边的青石板上剥菱,指甲缝里的绿泥混着菱壳的潮气,像刚从垛田黑泥里捞出来似的,指尖敲着老菱壳“邦邦”响:“这几颗壳硬肉实,得往竹篮深底塞。”她的竹篮边缠着圈旧布条,磨得发亮。

荷塘藏在垛田洼处,鸡头米熟了,褐色的“刺球”沉在水洼里,剥开硬壳,雪白的米仁滚出来,沾着水珠,放进嘴里一抿,糯叽叽的。夏天开过的荷花梗还立在水里,枯了半截。摸藕时脚踩在软泥里,能踩到烂在泥里的荷叶,软乎乎的。

龙香芋刚刨出来,裹着黑泥在筐里滚,像群怕生的娃,蒸透了皮一剥,白白胖胖的肉沾着黏液,甩不掉,倒像在撒娇“多留我一会儿嘛”。甜香飘半条村,货郎的三轮车停在路口,车斗里的秤杆晃悠悠的。

拾棉花的傍晚,雾从河汊里漫过来时,太阳正往垛田西头沉。棉田里热闹得很——炸开的棉桃裂着嘴,雪白的絮被风一吹,轻轻颤;没炸的青棉桃鼓鼓囊囊挂在枝上,青壳紧紧地绷着。我摘着棉絮问:“妈,这些青的咋还不炸开呀?”手一松,棉花掉在泥里,赶紧捡起来,叶下的秋虫“唧唧”飞走了。

母亲摘着棉桃,发梢沾着白絮:“急啥?它们等明天的日头呢,准炸得比谁都欢。”

雾越来越浓时,太阳落进垛田尽头,村口的煤油灯亮起来,光透过雾气晕成一圈暖黄。

第二天一早往田里赶,雾还蒙在田埂上。头天抢收漏下的零星棉花,躺在壳里没来得及拾,沾了整夜的潮气,软塌塌裹着籽;没炸开的青棉桃吊在枝上,壳上凝着小水珠。

日头爬高雾散了,漏摘的棉絮从壳里鼓得支棱起来:先前沾着露水软塌塌贴在壳上,这会儿被太阳晒得渐渐蓬松,绒毛一团团舒展开,风一吹轻轻颤,像刚睡醒似的慢慢直起了劲儿;没炸开的青棉桃也“噗”地裂成花状,雪白的絮从瓣缝里吐出来,一团团往外涌,风扫过时簌簌摇,绒毛跟着阳光闪。

日头斜斜擦过屋檐时,田埂边的布单上,棉花晒得蓬松,暖乎乎的,和院里摊着的那片白绒绒连成一片。

外婆坐在自家门槛上剥棉花,蓬松的棉絮堆在竹筐里,阳光照在上面亮得晃眼。她用竹竿轻轻拍,掉下来的草屑里混着棉籽,棉籽滚进门槛边的土缝里。

风车“呜呜”转着,把谷子里的碎壳吹出去,旁边的打谷机“突突”响,混着吆喝:“趁日头好,多打几担!”

外婆往陶坛里铺了层细沙,再把老菱角倒进去,菱壳撞着坛壁“咚咚”响:“铺沙才不潮,明年撒下去又是满塘绿芽。”陶坛上的釉色掉了几块,露出底下的粗陶。

头回见白霜那天,鸡叫头遍就被冻醒时,青菜叶上蒙了层白。金桔还挂在院墙上,野菊顶着霜花,风过处,霜粒簌簌往下掉。老桂树的枝桠留着晒谷时绑过竹匾的印子,和金桔树的绳痕一起,在风里晃着秋的热乎气。

母亲把晒干的棉花收进布袋,布袋上沾着院里栏杆的旧绳痕,草籽掉在土缝里,就像那年晒在广场的谷粒,早把秋的暖藏进了根里。

风从河面掠过来,带着薄荷的清苦,竹架上的玉米串被吹得“哗啦”响。

远处的河汊里,菱桶停在岸边,木桨靠在桶边,沾着干了的黑泥印子。村口的老槐树下,我追着芦花跑,裤脚的草籽蹭着腿,跑起来“沙沙”响,摔在软泥里时,闻到的全是土腥和桂花香。

里下河的秋,就这么把露水的凉、棉花的暖、外婆选菱种的细心,全泡在垛田的黑泥里。风过处,露水珠顺着河汊淌,淌进棉籽嵌着的土缝,芽尖在土里悄悄鼓出一点嫩白——这秋的实在,早把今年的甜、明年的盼,都扎进了泥土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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