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初到北京,项目刚起步时,没车倒也不觉碍事。可规模一铺开,脚就像粘在路口,望着公交屁股后头的烟悠悠跑远,急得挪不动步。
那时候北京的“城八区”交通还好,地铁1号线、2号线两条线,像老胡同里走熟了的路,出行还算便捷。可四环外的九个郊区县就不一样了,别说沾不上地铁的边,连直达的公交线都少见得很。要去顺义谈事,得从亚运村先挤公交到雍和宫,在那儿搭上2号线地铁慢慢摇到东直门,从东直门才有往顺义去的公交。这一路转来转去,光耗在路上就得小半天。
去回龙观盯施工、通州送材料,也都是这般折腾,郊区县的路远得像没头的线,没车的日子,连风刮过耳边都带着赶路的急。
租车请司机,每月六千块开销压在心头。我趴在出租屋掉漆的木桌上算账,计算器按键“啪嗒啪嗒”响,算到“一年近十万”时,指尖直发麻。那会儿我在老家乡政府上班,一个月工资才两百三,这数儿在心里盘了又盘,越算越沉。
我“啪”地合上本子,心里头拧着股劲:这方向盘,得自己握。
油价七毛三,加满一箱油不到三十块,能在市区晃悠一周,可比起租车花销,这点便宜不值当。真正让我咬咬牙的,是看司机轻转方向盘,车就稳稳当当往前跑。看着车轮碾过路面的轨迹,突然觉得:路要自己走,方向更得自己把——心里那股念想,像刚烧开的水,“噗噗”往壶口冒,压都压不住。
驾校选了严出名的回龙观,电子考规矩比胡同里的岔路还绕。理论考试成了头道坎,那些“让行规则”“限速标志”看得我直发懵,手里的教材越捏越皱——这慌张劲儿,恍惚间就回到了南京那间昏黄的宿舍,想起前一年的荒唐事。
团市委推荐我去省团校函授本科,北京南京两头飞,心就没踏实过。团校老校区在巷子里,宿舍灯光昏黄得像蒙了层纱,上课坐不住,笔记记了半本就扔床头。临考前三天才慌神,急得钻到宿舍前的洗浴间,拧开水龙头假装洗澡,借着顶上那盏昏灯猛背考点。
水声哗哗响,背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结果隔壁宿舍同学轮番敲门:“里面哪位啊?洗俩钟头了!水都快凉透啦!”就这临时抱佛脚的架势,考试自然栽了,成绩单寄到单位时,同事瞅着“不合格”仨字直乐:“你这是坐飞机赶考,心还在云彩里飘呢。”
这次学开车,再不敢这么浮夸。我把《交规》撕成巴掌大的纸条,揣在工装口袋里,工地上歇脚时掏出来看两眼,晚上在出租屋里边,背到深夜。100条科目像100颗钉子,被我用“笨办法”一点点钉进脑子里。
一周后走进考场,手心攥出冷汗,等成绩时腿肚子还在转,瞧见94分的红印子,才长出一口气——这回,心总算落了地。
实操更磨人。教练场的坡不算陡,可半坡起步总怕溜车,脚在离合油门间悬着,比踩工地跳板还揪心。倒车入库,教练早在反光镜贴了胶布,嘱我“盯胶布对墙根线”。我一握方向盘就攥紧,塑料纹路嵌进肉里——这紧张,倒像在工地架脚手架时,踩着跳板腿肚子发颤的慌。
教练是个糙汉子,总蹲在树荫下抽烟,烟圈飘到我脚边,才慢悠悠开口:“多练,胆儿是磨出来的。”住在亚运村时,我在英东游泳馆旁找着块宝地:那儿有个环形跑道,整整五公里长,宽敞得很。
每天花一块钱停车,让司机把车开进去,我就在这圈跑道里磨——从起步熄火到稳住油门,整整半个月,夕阳把车影子拉得老长,轮胎碾过柏油路的“沙沙”声,混着远处游泳馆的嬉水声,成了那段日子最踏实的响。
可北京的路是“首堵”的主场。早晚高峰,二环三环堵成停车场,车挨着车,人挨着人。我开的手动挡,一堵车就发怵:前车一动就得赶紧松离合、带油门,稍不注意就“哐当”熄火,后车喇叭“嘀嘀”催得心慌,手忙脚乱拉手刹、打火,汗顺着下巴滴在方向盘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为了不熄火,右脚悬在油门上找平衡,一趟堵下来,右腿酸得像灌了铅,可握方向盘的手,反倒越来越稳。
刚上路的紧张还没消,顺义温榆河工地就出了岔子。父亲在那儿干活,我顺路过去看看。新铺的路上堆着钢筋水泥,风一吹就起灰,迷得人睁不开眼。
老远看见父亲穿件沾着水泥点子的工装,推着辆小斗车在路边走。他抬头时正好瞅见我在车里握着方向盘,眼睛一下子亮了——这辈子头回见我开车,新鲜得很,推着斗车就直愣愣往车头凑,想近点看清楚。
工地里乱糟糟的,他推着车越靠越近。我心里一紧,手忙脚乱想去踩刹车,偏生脑子慌得转不过弯,右脚“咚”地跺在油门上!车“噌”地窜出去,我猛打方向砸向刹车,“咣”一声闷响,右前角狠狠撞在路灯杆上,引擎盖一下子拱了起来,缝里立刻冒起丝丝白气。路灯杆晃了晃没倒,车却卡在那儿动不了了。
父亲吓得手一松,斗车歪在路边。他跑过来攥着我汗湿的手,脸上的汗珠子顺着皱纹滚,半天只挤出一句:“没事就好……”后来修车花了七百块,教练听说了,拍着我肩膀笑:“这下胆儿该练出来了。”
开熟了市区的堵路,就想“往外闯”。头次长途回家就遇坎:从北京往南过天津,那会儿还没京沪高速,外环线也没修好,按路牌左拐,结果扎进市区绕了俩小时,活生生把“赶路”开成“天津半日游”。
问路边修自行车的老师傅,才知过杨村得右拐绕外围。老师傅擦着车链笑:“路跟人生一样,哪有直来直去的?”
更离谱的是,好不容易开出天津,往青州方向走——这是每年回老家必走的路。到了青州,再顺着临青一级公路往南,就到临沂了。出了临沂地界就是江苏,那边的省道走熟了,离家也近了。出发前在北京站地铁口花五块钱买了张地图,揣在兜里心里踏实,想着跑长途能用上。
可开着开着就不对了:柏油路变成石子路,庄稼地换成陡峭山壁,七拐八拐竟钻进了沂蒙深山!太阳落山后,山里黑得像泼墨,车灯劈开一小片路,底盘被石子磕得“叮当”响,活像给山神敲梆子讨路。
就这么在山里绕了整整一夜,凭着逢人就问的“土办法”,天蒙蒙亮才顺山沟摸出来。后来才琢磨明白,那五块钱买的哪是地图,分明是张“深山探险盲盒券”让我在这回家途中经历了一场意外“冒险”。不过,倒也摸出点道理:回家的路再绕,问着问着总能到。
三十年过去,地铁织成了网,导航精准到每米路,换过的车一只手数得过来,油价从七毛三涨到八块多。可每次掌心贴上方向盘,不管是老车的塑料纹路还是新车的真皮质感,都能摸到同一种温度——那是亚运村跑道上夕阳晒过的塑料方向盘,是第一次握稳离合时掌心的汗,更是三十年来,把日子从“赶路的急”开成“掌方向的稳”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