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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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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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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面条里的北京日子

在北京漂着的那些年,做饭是件奢侈事。一个人过,灶台冷着,锅碗瓢盆摆着都显多余。

初到北京,在北京站对面的恒基中心干活。大热天,午饭总买路边摊的盒饭。盒饭分三档:五块的,一素一荤,土豆炖白菜里掺着一两小片肥肉,嚼着发柴,连油星子都少见;六块的,多勺鸡蛋羹,就是白花花的蛋花飘在清汤里,混着几丝碎紫菜,蛋和汤分得明明白白,吃着还寡淡无味;七块的,算讲究些,顶上搁个干煎荷包蛋,边缘焦得发苦,蛋黄还带着点溏心,吃着又干又腥。可没吃几天,胃就不依了——蹲在长安街的路牙上扒完一盒,肚子里搅得慌,一股酸水直往嗓子眼冒。歇过这阵,还得接着扛钢筋、搬砖。

后来条件稍好些,才敢想盖浇饭——那不是盒饭能比的,一份三十来块,抵好几天的盒饭钱。平时哪舍得,只有实在馋得慌了,才咬牙买一回。

在北京的那些年里,常吃面食图方便。

最先尝的就是北京炸酱面。师傅蹲在灶台前,五花肉丁煸得油亮,往黄酱里一倒,咕嘟声就漫出来了。卤熬得绵了,舀一勺,顺着煮好的抻面浇下去,再码上黄瓜丝、豆芽、萝卜丝。我坐在门口小马扎上,碗是普通的白瓷碗,边儿上沾着点没擦净的酱渍,盛面时酱汁顺着碗沿往下滴,黏糊糊的蹭在手上。

红亮的酱裹着白面条,看着热闹。可这面咽下去时,总觉得喉咙里缺了点汤水的润——抻得太粗,嚼着费劲,一筷子挑起来全是干面裹酱,得靠唾沫往下顺。哪有老家阳春面的妥帖?汤汤水水裹着细面,滑溜溜就顺进喉咙了。黄瓜丝再脆,也少了点家乡面的温软。后来才知道,这面得就着大蒜吃。我捏着蒜瓣,半天没敢下嘴,终究没品出老北京的讲究。

那时候,老家的驻京办事处在交通部后面的老院子。闲时得空,我常去那儿跟老乡聊聊天,赶上饭点,懒得再往别处跑,隔壁山西驻京办事处开的“晋味轩”面馆,就成了常去的地儿。

山西师傅做的豆面抿尖,最让我犯难。面馆里是刷绿漆的铁桌,桌腿缠着胶布,坐上去“吱呀”响。碗是搪瓷的,印着“晋味轩”,洗得发白,盛面时卤汁会在碗底积个小窝。

咱们里下河的阳春面多省心啊——纯白面做的,细滑溜顺,滚水里焯一焯就熟,浇点清油、撒把小油菜和葱花,连汤都带麦香的甜,筷子一挑在汤里晃,喝口汤顺喉咙,满是软滑的舒坦。

可这豆面抿尖是黄豆面掺白面,师傅用抿尖床推出来,面条带着股“硬气”,表面还发涩。筷子刚夹起就沾着细碎的豆面颗粒,嚼到第三口舌尖就发紧,总忍不住往嘴角蹭,想找口汤润一润——哪有吃阳春面时的顺溜?低头看碗底,还沾着几粒没煮透的豆面疙瘩,咬着像含着没磨细的碎豆瓣;卤子是陈醋拌肉丁,酸得舌尖发麻。我勉强吃了半碗就搁筷,喉咙早干得发紧,总得灌半壶水才解渴,心里直嘀咕:这面也太“糙”了。

师傅在旁边听见,乐呵呵地说:“咱山西面,就得干吃才香,就着大蒜解腻!”我试着掰了瓣大蒜,辣得眼泪直冒,他倒笑得更欢了。

之后在光华路干活时,附近巷子里时常飘来麻辣香,是家藏在写字楼后面的成都面馆。馆子门脸不大,门口支口大锅,老板是四川大姐,说话带着川音的脆:“来碗担担面?”

我学着旁人点了一碗。她抓把细面扔进沸水,捞出来拌上红油、花生碎、芽菜,最后撒把葱花。红亮亮一碗端上来,四川的面也是干拌的,可和北方面不一样。面条细滑却筋道,裹着红油在碗里转圈圈,虽没多少汤,可红油润着面,吃着不噎人。第一口下去,辣劲儿一下窜上天灵盖,没吃两口额头就冒汗,嘴唇火辣辣的,辣劲窜到鼻腔,我猛地擤鼻子,指腹沾的红油蹭在牛仔裤上,后来洗了三次都没掉。我一边吸溜嘴,一边停不下筷子,辣得直灌凉水。

大姐在旁边看着笑:“江苏来的吧?慢慢吃,咱这辣是暖身子的。”那碗面吃得我鼻尖冒汗,浑身却舒坦。后来路过,总忍不住进去坐会儿,哪怕辣得嘶嘶哈哈,也觉得比炸酱面多份活泛。

等办事处又搬到东花市时,就在云腾宾馆旁边——那宾馆本就是云南驻京办事处。离建国门不远,街上总飘着甜丝丝的香,是胡同里卖糖耳朵的。宾馆门口常堆着竹筐,装着菌子、米线,还有裹着叶子的粑粑。云南的米线总算见着汤汤水水了——雪白的米线浮在乳白的菌子汤里,几片薄荷叶飘着,看着就凉沁。

有回跟着老乡去云腾宾馆里的云南馆子,正经吃了回米线。师傅往碗里抓一大把米线,烫得溜滑透亮,浇上熬得乳白的菌子汤,撒上炸得酥香的花生米。还没动筷,就闻见鲜中带清苦的香。嗦第一口米线时,木姜子的草木气裹着汤鲜漫上来,鲜得舌尖发麻,米线滑溜溜钻进喉咙,连带着薄荷叶的清凉,把之前吃辣面攒的火气都压下去了。只是木姜子的味道太特别,像含着口带草木气的凉薄荷。吃惯了江南的咸鲜,一时倒不习惯,可那碗热汤暖乎乎下肚,浑身都松快了。

吃遍了南北面,直到办事处第三次挪窝,搬到江苏大厦后面,才算沾着点家乡的温软。那边餐厅的阳春面最合我意,细溜溜的面条卧在清汤里,撒把碧绿的葱花,滴几滴香油,三十块钱一碗。这面比不得老家的地道,没有小油菜的清甜,可看着细面在汤里浮着,总算有了点熟悉的影子。筷子一搅,汤里浮起油花,喝一口,热汤顺着喉咙往下滑,暖得很。只是这价格实在肉疼——那时候菜市场的面条才一块钱一斤。平时精打细算过日子,哪舍得常吃?

最常去的,还是亚运村那片临时棚子。当时奥运场馆还没建,这儿就是个大集市,土路两边搭着蓝白相间的塑料棚子,风一吹“哗啦啦”响,老远就闻见油烟混着各种香味飘过来。

有次加班到十点,去棚子吃河南烩面。河南老板见我裹着外套还打哆嗦,先从锅里舀了勺热肉汤让我暖身子——汤里飘着片姜,咬着辣得轻,是熬透了的温辣,喝下去胃里立马热起来。后来每次去,他都这么先给我盛碗汤。

除了河南烩面,棚子里的东北酸菜肉丝面也记了好些年。有回感冒没胃口,黑龙江大哥多放了勺白胡椒,说“胡椒驱寒”。那碗面吃了满头汗,感冒倒轻了点,后来再感冒,就总想起那碗带胡椒味的面。

有一回,乡政府有两位领导来北京公干,我早早就给家里打电话,让爱人把新晒的阳春面用纸箱包好——那时候没快递,邮局寄得慢,得等半个月,我就托两位领导顺路捎来。那天北京堵车,我赶到北京站时晚了好些,远远就看见两位领导站在出站口的台阶下,其中一位手里拎着那个装面的纸箱。从站台走到出站口不算近,帆布带子把他的手指勒出了红印子,可箱子里装的,说到底也只是10斤晒干的阳春面——不值什么钱,却让领导特意费了劲。

我赶紧跑过去接,脸上发烫:“领导您怎么还自己拎着?该等我来接的!”我接过箱子,指腹蹭到他泛红的手指,没敢多说话。他松了手,笑着摆手:“多大点事。”

有了老家捎来的阳春面,我琢磨着仿照北京人做打卤面的法子,先去菜市场买了把大葱和两个西红柿。把西红柿顶部划开十字,用开水烫过剥皮,切成碎丁;鸡蛋打散搅匀,在油锅里煎成金黄的碎块盛出来。再起锅烧油,下西红柿丁翻炒,加半勺老抽提色,咕嘟咕嘟熬出红亮亮的汤汁,再把鸡蛋碎倒回去拌匀,卤子就成了。煮面条最简单,开水下锅,扔一把面条,撒少许盐花,等面条浮起来滚两滚就熟。捞出来过一遍凉水,面条立马筋道爽滑,装在碗里,把鸡蛋西红柿卤连汤带汁浇上去,拌匀了就能吃。红的西红柿、黄的鸡蛋、白的面条、绿的葱花,热汤裹着面冒着气。第一口下去,面条软滑,卤子酸甜带点酱香,汤顺着嘴角流下来,赶紧舔掉。南方阳春面的细软,混着北方卤子的浓郁,竟意外地合口。

打那以后,这西红柿打卤面,就成了我的拿手活。现在回老家,侄子一见到我就追着喊:“大伯,煮你那绝活面!”连幼儿园刚放学的小孙女都学会了撒娇,扒着灶台不肯走,奶声奶气地盯着锅看。偏偏小侄子也凑过来,端着空碗等面,小孙女立马护着灶台冲他喊:“这是我爷爷做的!就不给小伯吃!”我笑着往俩孩子碗里各多浇一勺卤,看着他们捧着碗“吸溜”吃面的模样,倒想起当年,自己对着一碗面琢磨滋味的时光。

可有意思的是,如今偶尔出去应酬,酒席快结束时,桌上总会端上阳春面当主食,明明是老家最熟悉的模样,我却总忍不住皱眉头。旁人劝“垫垫肚子”,我筷子碰都不碰——那面里,没有北京冬天蹲在工地墙根的滋味,也没有盼着一口热汤的渴。

大概是北京那几年吃伤了。那些年靠面条打发的日子太密,后来一看见面条,胃里先泛起熟悉的“寡淡”。反倒只有自己做的西红柿打卤面,能让舌尖找回点当年的暖。那碗面里的名堂,他们未必懂。就像那碗北京的面,滋味没常提,可日子过着过着,早浸在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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