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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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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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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有个西瓜节

那天刷抖音,指尖刚要划走,屏幕里忽然跳出行字:“97.75斤!今年新纪录!”

凑近一看,是大兴西瓜节。摊台上的大兴西瓜,大多是圆滚滚的京欣,剩下的是椭圆的L600;唯独那几个方形西瓜不一样,透着新鲜,是长时套模具定的型,就当个观赏品摆着,不卖。也有切开的圆瓜,粉瓤裹着黑籽,瞧着就沙甜。主播凑过去问价,摊主抹了把汗笑:“小家庭吃正好,十块钱俩!”

我盯着屏幕发愣,指腹蹭了好几下才回神。这瓜,倒勾出旧事了,快三十年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初到北京,租在亚运村北的小院。下班回屋,静得能听见自己喘气,总觉缺些啥。不像老家,一进门是妻子焖饭的香,儿子举着蜡笔跑过来喊“爸”,妈妈坐在院角翻晒着腌好的瓜皮。那会儿哪见过这样的瓜?头回赶西瓜节,还是老周喊的我,才算在北京凑了回热闹。

老周是老乡,比我早三年来京。有天刚理完客户资料,手机响了,那头有风的声儿,集市的吵,还有自行车的铃:“兄弟,周日去大兴!开我的桑塔纳,一早走,不堵。这沙土地的瓜,早先供宫里的,如今咱老百姓也能敞开吃!”

我捏着手机笑:“从亚运村过去,得俩小时吧?”

“你没见过!”他在那头亮着嗓子笑,“我刚来那年,路过庞各庄,瞅见瓜地里的,绿底黑纹亮得晃眼,馋得直咽口水。现在倒好,不光能敞开吃,还能挑花样。”顿了顿,像是给路人让道,声音远了又拉回来:“就这么定了,周日早六点,我去接你。”

挂了手机,老周说的“敞开吃”,忽然就想起小时候的夏天。那时候哪有这口福?连啃剩的西瓜皮,都当宝贝收着。

一放暑假,我就领着弟弟往城里跑。街口有瓜摊,围着人,我俩不敢凑近,就站在电线杆下瞅。见有人扔瓜皮,赶紧溜过去捡,塞进网兜。偶尔遇着没刮净的,内侧沾点红瓤,弟弟不管指甲缝带泥,直接抠着吃。那点零星的甜,够他吧嗒半天嘴,嘴角还沾着黑籽。

有回摊主嫌我们挡生意,挥着蒲扇赶人。我俩躲到墙角,等摊收了才敢去捡。弟弟攥着瓜皮,指尖蹭得发红,小声说:“哥,明天还来。”我捏着他汗湿的手,没敢说“怕再被赶”。

也遇过好心的老奶奶。她在摊前买了个小西瓜,让摊主切开,就坐在旁边的矮凳上吃。抬头看见我们蹲在路边瞅,没多问,直接掰了半瓣递过来:“孩子,吃吧,解解暑。”

我赶紧摆手说“不用”,她已经把瓜塞到我手里。分给弟弟一半,自己咬一口,凉丝丝的甜顺着嗓子往下走,连瓜籽都舍不得吐。吃完把瓜皮揣进兜里。

回到家,妈妈早把黑瓦罐刷干净,倒扣在井台边沥水。我端着水瓢往瓜皮上浇井水,弟弟攥着旧饭勺刮瓜瓤,总刮不干净。妈妈蹲下来教他:“顺着瓤刮,别使劲戳,戳破了不好腌。”

他听着慢慢刮,刮下的红瓤末时不时往嘴里塞点,腮帮子鼓着,抬头冲我笑:“哥,这瓤还甜着呢。”

切瓜皮时,菜刀“笃笃”碰着案板。妈妈把瓜皮切细条,撒上粗盐,“沙沙”响,再往罐里塞,压上块青石头:“压得实,腌得透。”封紧口放三天,捞出来带咸香,摊在竹筛上晾着。晒到干硬,收进蛇皮袋,系紧悬挂在房梁下。那会儿没空调,没除湿的法子,挂房梁上潮气能慢慢散,摸着手感脆,能存到秋凉。

那时候粥稀得能照见人影,盛在粗瓷碗里,碗底“三横一竖”都看得清。全靠这瓜皮咸菜提劲,夹一筷子嚼得“咯吱”响,咸香渗进粥里,一口咸菜能就半碗粥。弟弟总偷偷够房梁上的袋子,踮着脚扯袋角,抓一把塞嘴里,咸得直咧嘴,还嘀咕:“有咸菜,就能多喝半碗。”

到了周日,天刚亮老周就来了。桑塔纳停在院门口,车身沾了不少泥点。他靠在车门上叼着烟,见我出来,掐了烟扔地上,用脚碾了碾:“走,早去早回,还能多尝几个瓜。”

车开上京开公路,刚过庞各庄的牌子,路边的标语老远就瞅见了:“大兴西瓜节欢迎您”。再往前,不时有挂着小旗的三轮车过,车斗里堆着刚摘的西瓜,风里都裹着点瓜香。老周握着方向盘笑:“你瞧,不用找就知道快到了!”

开够俩小时,前头渐渐热闹,路边有摆摊卖瓜的,有扛着网兜往田埂走的,不用问,西瓜节的地儿就在前头。

车停在田埂边,一开车门,瓜香混着土味就扑过来。瓜田铺在沙地上,满眼的绿,连风都带着潮气。瓜藤硬挺挺的,叶下的西瓜绿底黑纹,晒得皮面发亮,指尖一碰,还带着太阳的烫。

张哥是老周的朋友,也是本地人,他早等在瓜田边。手里攥着刚摘的瓜,沾着沙粒,用袖子擦了擦递过来:“刚摘的,尝尝!”

“咱这沙壤土金贵,”张哥蹲在田埂上,掏出皱巴巴的烟盒,“辽太平年间就种瓜供宫里,明清时庞各庄的瓜专贡紫禁城。听说慈禧太后就认这口脆甜,挑瓜得听声看纹,差一点都不成。早先为这贡瓜是真难——北方本就缺水,旱天更没辙。百姓跑二里地挑回的井水,哪怕玉米叶蔫得耷拉到地上,也不敢匀一滴,全浇给瓜苗,只能眼睁睁看着庄稼枯,没处说理去。”

他顿了顿,用烟盒指了指不远处的田垄:“现在不一样了,南水北调的管子直接通到地头,拧开阀门水就来,不用再愁水不够,瓜长得又大又甜。这几年,每年还正经办西瓜节,地里的好瓜全摆出来,城里来的人凑着热闹尝瓜、比瓜王,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好瓜都得给宫里留’,咱庄稼人自己也能敞开吃,还能靠这节多卖些瓜,日子比以前活络多了!”

他指着四周:“你瞧,孩子们捧着瓜,汁水滴衣服上也不管,只顾啃;大人们举着傻瓜相机‘咔咔’拍,闪光灯亮得晃眼;远处喇叭喊‘第三位选手的瓜,56斤!’,人群里立马爆出声‘嚯!这么沉!’,声儿传老远。”

“啪”的一声,张哥把瓜拍开。瓜裂成两半,红瓤裹着黑籽,我咬一口,果肉紧实,甜劲在嘴里漫开,汁水顺着嘴角流。这甜,跟小时候瓜皮上的零碎甜不一样,是满满一嘴的甜,凉丝丝的还带着沙感。摸了摸嘴角,倒想起当年弟弟递瓜皮的样子——他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却把沾红瓤的那面朝我递过来。

老周拉我去看瓜王,三尺高的木台上,裹着红绸。老周指着旁边的展板笑:“最早的瓜王是宋宝森老爷子,1988年首届就拿奖,现在他孙子还种‘太空西瓜’呢。你瞧这瓜王,一年比一年沉,日子不也一年比一年甜?”

有人凑过去摸瓜王,手刚碰瓜皮就缩回来,笑说:“这么沉,够一家子吃好几天!”还有人叹:“56斤!这辈子头回见!”我站旁边想,搁以前,这瓜早进皇宫了;搁小时候,我和弟弟准站跟前眼馋,说不定还偷偷摸一下,沾点甜气。

散场时张哥给我们装了俩西瓜,塞进后备箱,“咚”的一声,沉甸甸的。开车往回走,老周握着方向盘哼着老歌:“现在多好,以前宫里的瓜,咱老百姓也能随便吃,还能开车来玩。非典那年瓜节取消,瓜农们就弄了中国西瓜网,对着瓜田就能签单。”

我“嗯”了一声,望着窗外的树,树影往后退,像把旧事拉远。手里捏着没吃完的瓜皮,有点软。如今这瓜皮随手就能丢,可一想起那黑瓦罐,想起房梁上的蛇皮袋,想起靠咸菜下饭的日子,心里就暖烘烘的。

后来回了老家,傍晚的路边,总停着装满西瓜的卡车。卖瓜的站在车旁,车上支着喇叭,循环喊:“西瓜,甜得很!一块钱一斤!”挑个熟瓜拎回家,切开“咔嚓”响,红瓤冒着凉气,籽儿黑亮。

依旧会留瓜皮,按妈妈当年的法子腌。不再像从前只撒粗盐,腌透了晒到半干,切上葱段,和豆瓣酱一同用热油熬。油“滋滋”响,溅到灶台上。我拿抹布擦时,蓦地忆起妈妈当年总用竹片刮灶台上的油,竹片磨得光溜溜的。香味飘满院子,半条街都闻得到。

现在方便了,直播带货,全国都能吃到大兴的西瓜。可看着屏幕里的彩虹瓤瓜,倒觉得老咸菜和新瓜种,都是日子熬出来的鲜。不是缺这口咸菜,是总想起弟弟蹲在井台边,攥着旧饭勺刮瓜瓤。他总刮不干净,却偏要抢着干。

今年夏天,孙女见我晒瓜皮,蹲在旁边翻来翻去,小手捏着瓜皮条问:“爷爷,这能吃吗?”咸菜熬好,夹一筷子放进她嘴里,嚼得脆响,眼睛亮了:“爷爷,比超市咸菜香!”我看着她沾了油星的嘴角,忽然觉得,当年弟弟没尝够的甜,如今都让这小丫头尝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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