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读朋友写《红楼梦》葬花的文章,说林黛玉拿花锄、担花囊,把花瓣细细收进锦囊里。那香幽微,像锦缎裹着叹息,连落花都怯生生的,怕沾了泥。
咱兴化的油菜花不一样。风一吹,金瓣“扑簌簌”落田埂,沾了黑泥也不恼,反倒往土里钻得深,把泥土染得泼辣辣香。这垛田的土是活的,菜花谢了,秸秆埋进泥里,来年新苗扎根的地,正是去年花秆烂透的痕迹。一花接一花,像在土里记账。前儿读的那些娇贵花瓣,到这儿全换了性子,不叹愁,一门心思往黑泥里扎,烂在土里也把香泼洒得远,等来年新苗冒头,倒像花在土里写了回信。
文友引“红香消断有谁怜”,巧的是,咱兴化偏有“龙香”压这愁。
《红楼梦》里的吃食和腔调,在兴化能寻着影子。记得书里贾母夜里饿,凤姐端的粳米粥稠得挂住勺——咱兴化的粥也这性情。
儿时冬日清晨,天没亮透。窗纸外还黑着,母亲已蹲灶前添芦苇根。柴火“噼啪”响,偶尔炸个小火星,火舌舔着锅底,不慌不忙。粥锅冒白汽,裹着米香往屋梁飘,梁上挂的干辣椒都熏软了。她拿大粗瓷碗盛粥,瓷面糙,摸着手涩,碗沿有点毛边。盛前总用围裙角擦两下碗外的水汽,就蹭两下,再往我跟前推:“趁热喝,粗瓷碗沉,粥凉得慢。”熬到最稠时,她用竹筷挑一点,滴在灶台上,“啪嗒”凝成小团,笑:“你看,粥认土了,认土的粥才养人。”
有回我急着上学,刚盛碗就凑嘴边吹,手没扶稳碗沿就想扒着喝。母亲赶紧挪开碗,瞪我:“慢些!刚熬的粥烫嘴,跟你说过多少回,别慌得像‘没脚蟹’!”她拿筷子在粥里搅两下,让热气散得快些,盛完还刮刮碗底,把最后一点稠米糊糊刮给我——那点糊糊最香,我总等着。灶边小碟里的腌萝卜干,是前一年秋天晒的,切得碎,嚼着带点甜。就着粥吃,一口粥一口萝卜干,暖得焐热五脏六腑。窗台上晒着菜花干,影子映在粥碗里晃,喝两口粥,再嚼一筷子萝卜干,浑身都暖透了。
书里李纨给袭人送蒸芋头,白胖得像刚剥壳的蛋——跟咱挖的龙香芋一个样。泥里刨出来沾着湿泥,在裤腿上蹭两下,剥了皮,嫩得能掐出水。邻居阿婆常裹蓝布帕子送新蒸的芋子来,帕子带灶烟味,被热气熏得软。她往我手里塞一个,手没缩回去就催:“快吃,刚起锅的,凉了就走味,这芋子粉嘟嘟的,比城里卖的甜。”我捧着啃,剥芋皮的黏液沾手上,蹭衣服上也不管。现在想,那黏滑劲儿,和书里姑娘们说体己话的软和劲儿,倒真有点像。芋香飘半条街,大观园的姑娘们该喜欢。
读到宝钗请吃螃蟹那段,脂膏满得要流出来,我就笑——这不是咱兴化大闸蟹嘛!1915年“中庄醉蟹”在巴拿马拿金奖,老街坊都知道,逢人就说。每年蟹季,家里必蒸一大锅。父亲掰着蟹腿,瞅着满壳蟹黄,咂着嘴说:“你看这蟹,肉满膏厚,跟书里的好蟹一个样!”蟹黄沾指尖发黏,母亲早备了凉水,泡着几片青菜叶:“用菜叶搓,能搓掉。”咱就用菜叶搓手,搓得满手青菜味,倒把蟹的鲜气留住了——连水里都带蟹鲜。
书中说话的腔调,也藏着兴化影子。史湘云笑宝玉“呆子”,黛玉偶尔嗔他“呆子”,这亲昵劲儿,和兴化人一样。巷口王婶见我忘带伞,拍着大腿喊:“这呆子!下雨不知道躲!”尾音拖得长,带水汽的软,不是真骂,是熟人的热乎调侃。有回我晒菜花干忘看天,雨点砸下来才慌着收,王婶路过帮着收,边收边笑:“呆子,天阴得墨黑都不瞅,记性不如我家孙儿!”现在想,曹雪芹写那些话时,许是听过水乡人这么说,才把鲜活劲儿揉进大观园。
兴化人多从苏州阊门迁来,带吴文化的根;曹雪芹家族久居江南,也浸江南水汽。其实这两拨人,根子上沾着一样的水——你看这粥稠得挂勺,那芋子白得像蛋,连说话的嗔劲,都差不离。没证据说曹雪芹来过兴化,但文化的影子藏不住,从花里、吃食里、日子里,都透着相似的温软。
要说兴化,真是块“书料子”。
施耐庵老家在新垛乡施家桥,离垛田不远。老街坊乘凉时说,施耐庵常蹲田埂看盐丁扛扁担。盐丁的腰杆比芦苇直,扛着盐袋走泥路,脚不滑,气不喘。有回一个盐丁扛袋绊了下,没摔着,笑喊:“这点坎算啥,咱盐丁的腰杆硬扎着呢!”后来施耐庵书里好汉的脊梁骨,大抵就带这股劲。车路河岸边的老石阶,至今留着盐丁踩的凹痕,雨天蓄着水,映着芦苇影。得胜湖的芦苇荡密,风一吹,叶子撞叶子响,像藏着热闹故事。“三打祝家庄”的弯弯绕?嗨,就是咱河汊里撑船躲浅滩的法子!老渔民都知道,哪片水域有暗滩,哪条水道好走,跟书里的模样差不离。
罗贯中跟着施耐庵在田埂、湖荡转久了,眼里心里都是这儿的水网、垛田、港汊。他常跟老渔民撑船,见渔民撑篙总绕着暗滩走,嘴里念叨:“绕着走才远,硬闯要翻船。”后来写《三国演义》“火烧赤壁”,战船在窄水道里进退自如,怕就是把这“绕滩的巧劲”揉进兵阵里。“草船借箭”的雾,许是从得胜湖学的——清晨行船,雾大能摸着,橹声在雾里打旋,船板上的露水沾湿裤脚,凉丝丝的,像踩云。书里讲“义气”,兴化人也认这个,至今老街坊吵架,还说:“做事要像关老爷样敞亮,别耍小聪明!”这股直爽,早从书页渗进骨子里。
李春芳是兴化出来的状元宰相,他的书斋,怕常亮到后半夜,案头总摆本《西游记》。老街坊说,李春芳赶考之前,常坐垛田边老槐树下看书,遇着农人种地累了,递碗水,听他们讲“哪块垛田的芋头甜,哪片水域的蟹肥”。农人说的是实在话,哪块地肥,哪季收成好,他都听得认真。后来有人说,他书里“盘丝洞”“无底洞”的巧思,藏着咱垛田“一埂隔一荡,荡里藏小埂”的模样。有人说他是“华阳洞天主人”,我信。流沙河的浪头,和咱汛期的河水一样浑,岸边芦苇“歪而不倒”的劲儿,都和书里写的不差。他和吴承恩在拱极台喝过酒,对着垛田的雾聊天。后来人说《西游记》里的妖精会躲,我总想起咱这儿人种地——石缝里能种青菜,墙角根能栽蒜,哪有找不到活路的理?妖精的机灵,就是咱水乡人的活泛。
汪曾祺先生说“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兴化的烟火里,掺着墨香。油菜花泼洒着开,透着《水浒传》的豪爽;田埂上的人说话直,带着《三国演义》的憨厚;垛田的水绕来绕去,藏着《西游记》的机巧。
日头沉下去,风里的菜花余香淡了些。老农收起烟袋锅,烟袋杆上的旧布套晃悠悠,往家走。路过垛田边的老槐树,他摸了摸树干——这树是李春芳赶考那年种的,树干粗得抱不过来,枝桠上还挂着不知谁家晒的菜花干,竹筛子晾的干菜在风里轻晃,像书里没翻完的页。远处卖豆腐的吆喝声穿过花丛,“豆腐——嫩豆腐——”,尾音拖得长,慢悠悠的,惊飞了菜花上的蜜蜂,蜜蜂嗡一声,又扎进另一丛花,像舍不得走。这声吆喝顺着车路河的水漂,河面上的菜花影跟着晃。施耐庵听过,罗贯中或许记着,李春芳说不定从窗缝接过,如今落进咱耳朵里,还是老样子。
原来那些老书,并非锁在柜子里的摆设,而是垛田水里的倒影,菜花上的露珠,老街坊嘴里的家常话。这千垛花热热闹闹地开着。难怪兴化能成“中国小说之乡”,笔杆子传承着文脉,国家级文化名城的声誉里,也飘着垛田菜花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