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孙女跟我闹,说想吃涮火锅。嗨,随她,咱爷孙俩就好这口。
时代嘉园有家卖羊肉的,老板是从锡林郭勒退伍的老兵——当年在那儿当兵,顺道就娶了当地姑娘。现在他这儿的肉,都是老丈人从锡林郭勒草原捎来的。称两斤,晚上回家就把铜锅支上了。
肉片在滚汤里打个卷,嚼着挺新鲜,可总觉得差了点啥——没有枣木炭的甜香,也没那股子让人记挂的“老味儿”。
正琢磨呢,抬头看见孙女低头蘸麻酱,嘴角沾了圈酱渍,油星子挂在下巴上,她自己一点儿没察觉,还歪着头嚼肉,活像只沾了蜜的小兽。
我忽然就愣神儿了。这模样,一下子就想起1998年阳坊的春天了——那时候南口北口老刮沙尘暴,镇上的风裹着沙粒,刮得人脸疼,可就算这样,风里还混着涮肉的鲜气,比现在满鼻子汽车尾气强多了。
北漂三十年,北京的涮羊肉馆子我吃了不少。铜锅擦得锃亮,麻酱调得稠乎乎,可嘴和心,还是认阳坊那口儿。
那年我在阳坊接了个项目,一待就是大半年。刚到那会儿就听人说,镇上涮肉馆子多,论名气得数“胜利”和“大都”。俩店在一条路的南北两头,离得不远,满打满算不到三百米。
一到饭点那叫个热闹。汽车在停车场绕着圈找位置,司机伸头喊“劳驾让让”;自行车挤得车把碰车把,塑料袋蹭着车轮,轻轻响一声。等座的人攥着号纸,在门外长凳上排着,隔会儿就有人凑到店门口问:“姑娘,还有几桌啊?”
有时候直等到下午两三点,铜锅里的水还“咕嘟咕嘟”冒热气。街上的风还刮着,带着点沙粒,可愣是被肉香裹住了,往人鼻子里钻,散都散不去。
那时候我总纳闷,这京郊小镇的涮肉,咋能勾着人跑几十公里来吃?后来常去项目附近的烟摊买烟,跟摆摊的马大爷熟了。
这会儿家里铜锅里的汤还滚着,孙女夹着肉片问“爷爷,以前的羊也这么鲜吗”,我没接话,倒想起马大爷烟圈里说的老话,才懂这里面的讲究——不只是规矩,更在羊肉的老底子里。
马大爷是阳坊本地人,说话爱掰着指头数:“宫里吃羊,专挑锡林郭勒东乌旗的!还只选一岁半的羯羊——这年纪的羊,夏天在草原啃沙葱、嚼黄芪,秋天找野韭菜吃,肉里带着股清甜,跟含了片薄荷叶似的。”
他顿了顿,又说:“夜里草原凉,羊满山跑着找草吃,肉瓷实,还一点不膻。这样的羊,清水煮着就鲜,不用放味精。”
讲到贡羊进京的路:“从东乌旗到阳坊,顺顺当走二十来天,遇上下雨路难走,得四十天。赶羊人再累,也不给羊乱喂东西——在草原就跟着羊吃沙葱、黄芪,到了张家口地界,专找甘草喂。这甘草能让羊肉更嫩,还能压掉那点残留的膻气,吃着更顺口。”
“每天就走二十里地,怕累着羊,肉味就变了。”
马大爷抽口烟,烟圈飘散开,又说:“早年间,阳坊是‘贡羊进京’的最后一站,必定歇两天‘收劲’。朝廷特设了‘羊栈署’,专门管贡羊检疫的事儿。石槽里倒上本地黑豆,羊吃得欢;喝的是深层井水,甜得很。老辈人验羊更严,专捏羊后腿的‘三岔肉’,得‘一捏回弹,松手不沾指’,才算够格送进宫。”
“光绪年间,镇上有家‘光裕客栈’,原先是走镖的开的。镖局掌柜心善,见人冻得搓手哈气,就支起铜锅卖涮肉。选的羊,都是卸了‘贡差’的余羊——耳后还带着官府的淡印子,肉味跟宫里吃的差不离。”
“庚子年,慈禧西狩路过这儿,住了一宿,吃了这涮肉,后来赐了块‘羊坊金顶’的匾。”马大爷指了指“胜利”的方向,“现在堂屋挂的,就是那匾的拓片,框子上的铜活擦得发亮,字虽说模糊了,老规矩、老肉味没丢。”
“胜利”炒芝麻最讲究,用的是河北永年的新货,铁锅架着柴火,师傅守着锅翻。听见芝麻“蹦蹦跳跳”响,表皮有点发黄,立马关火。有回我去早了,见他给隔壁摊的老太太留了把刚炒好的芝麻,说“您孙子爱拌粥,这茬香”。
“差一秒都不行,炒过了发苦,炒轻了不香。”师傅常这么说。
磨酱要留细茬,裹着肉不滑,加一勺滤了汤的红腐乳,再放少许锡林郭勒的韭菜花。多放半勺都不行,师傅会默默舀出来,说“别让韭菜花抢了肉的本味”。
烧炭也有门道,得用枣木、梨木,先“养”到火苗转白,再搁铜锅。我见过“胜利”的伙计被烫得直甩手,嘴里吸着凉气揉手背,掌柜的赶紧递过块凉毛巾。
清汤里只放几片本地窖藏的姜、几段刚拔的葱。姜是土姜,辣味儿足;葱还带着点湿土气。
肉片切得薄,能映出盘底的青花,往滚水里一涮就卷边。筷子得赶紧夹,慢了就老了。
涮肉快收尾时,老食客都有自己的“仪式”。刚出炉的芝麻烧饼,咬开“咔嚓”响,先舀两勺铜锅里翻滚的热汤,“哗啦”倒进剩下的麻酱碗里。
汤裹着酱搅得稠糊糊的,油星子浮在上面亮闪闪的。再掰块烧饼泡进去,等饼吸满了酱和汤,软乎乎夹起来,连带着汤汁送进嘴里——先是芝麻酱的醇厚裹着饼的麦香,再是羊汤的鲜顺着喉咙往下滑,嚼两口,满嘴里都是暖。
有人吃得急,汤汁顺着嘴角往下滴,也顾不上擦,只眯着眼点头;还有人会把最后一点酱汤都舀进碗里,就着烧饼渣扒拉干净,连碗边都要舔一舔。
末了再喝口热羊汤,打个满足的嗝,才算真正收尾。
在阳坊待久了,知道“大都”的掌柜小周是江苏老乡。早年他投奔在阳坊当兵的姐夫来的,起初在镇上摆书摊,后来进了镇中心校当代课老师,才算在这儿安了家。可代课老师收入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负担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才琢磨着寻条出路——想着阳坊人懂涮肉,就照着老把式,凑钱盘了个小门面,开起了这涮肉店。出门在外遇着同乡,总觉得亲,我就常去他店里坐。
小周当初盘那小门面时,也就四五张桌子,如今在全国各地开了四十家连锁店了。后来熟了我才问他,为啥店名要叫“大都”?
他擦着手里的铜锅笑,说当年盘店时就琢磨,阳坊离京城近,“大都”是老北京的旧称,透着股子接地气的实在劲儿;也想借着这名儿,告诉客人,咱做涮肉,跟老辈人学的就是“实在”——选好羊、守老规矩,不搞那些花架子。
小周收羊,只跟东乌旗相熟的牧民定。你想啊,那些羊秋天还会啃野韭菜,肉里的清甜劲儿,跟马大爷说的老贡羊差不离。
他腌糖蒜最上心,比旁人多撒一勺冰糖。粗陶坛子搁在墙角,春分腌、夏至吃,醋是山西老陈醋,酸得正,还加些冰糖和花椒提味儿。我问他为啥多放糖,他擦着坛沿笑,眼里带着憨劲儿:“甜一点,客人才愿意常来,吃着也解腻。”
去他店里,总见他从灶上掀了锅盖,白气“呼”地冒出来,舀碗羊杂汤递过来。碗边还烫着手,他说“老乡,暖暖胃,刚熬好的”。他这羊杂选得细,只挑新鲜的羊心、羊肚、羊肝,切得大小匀净;熬汤时得用羊骨吊底,慢火炖足两个时辰,汤才熬得奶白。喝的时候别直接喝,得舀两勺店里现磨的芝麻酱拌进去,撒把葱花——酱的醇厚裹着杂碎的鲜,葱花又添了点清爽,一口下去,暖得从舌尖到心口。冬天喝一碗,连棉袄里都透着热乎气。
如今再想起阳坊涮肉的老滋味,“胜利”堂屋的匾拓片、小周擦铜锅的模样,还有马大爷在烟摊前说“东乌旗挑羊、张家口喂甘草”的老话,都清晰得很。
孙女夹着锅里的肉片问:“爷爷,你当年吃的就是这味儿吗?”
我点头。嚼着今儿的肉,倒和阳坊的鲜气对上了。她还在低头嚼,我舀勺清汤喝——当年那老滋味,早渗进心里了,就藏在这汤里,藏在她嘴角的酱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