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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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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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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陵水脉

初到北京的人,大抵躲不开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这话听了半辈子,不管办事还是串亲戚,总惦记着去山上摸块长城砖,才算没白来。

拉活儿的师傅揣透了这心思,往八达岭去的路上搭话:“爬完绕绕不?顺道去定陵瞅眼帝王陵,再往十三陵水库坝上站站,齐活,一点不耽误事!”

1998年陪老家朋友逛,爬完长城就往山里扎,从昌平西关出口下,顺着“定陵路”的牌子绕大峪山两圈,定陵就到了。那时候不懂,这圈着陵寝的大峪山,原就是定陵的靠山。

那年秋,风从长城垛口灌进来,凉得人直缩脖子。朋友挠挠头:“来了总得走趟长城,不然回去没法说——下午还赶火车,得抓紧。”我摸了块长城砖,凉得像刚从井里拎的井水,指尖蹭着砖缝里的细沙。忽然想起小时候,蹲在老家井边抠砖上的冰玩,奶奶拎着菜篮子走过来,说“砖凉,才存得住水”。那时候只当是哄我,不让我乱蹭衣服。

“好汉”碑前满是扎堆拍照的,我俩匆匆拍了张,就往定陵去。一进陵门,风就软了,不往衣领里钻,连雨落下来,都只顺着山根淌。从山脚下往陵里走,拾级而上。快到半山腰,风就更暖了。大峪山在那儿蹲着,不高,却站得扎实。再看这山形,稳稳撑着,像把太师椅的靠背;青龙拱左、白虎护右,龙山往这边靠靠,虎山也往中间收收,恰好成了椅臂,把风全兜在里头。这就是风水里说的“四灵相护”,沟涧的水,也顺着山势慢慢淌。

我摸了摸明楼的金砖,凉得沉实。导游刚开口:“这是明十三陵里,独一份打开地宫的陵寝。当年选址的堪舆官说它‘脉自天寿,气接太行’;金砖出自苏州窑,烧半年,还得经万历过目——这位皇帝二十多年不上朝,偏偏对块砖倒格外上心。”朋友就摸了摸表:“听个大概就行,别耽误赶车。”

墙根泄水明沟边,狗尾草晃着穗子。水贴着石板悄悄流,半点声响都没有。戴草帽的老人蹲在那儿掏淤,铁铲蹭过石板,“咔嗒”一声响。见我们从跟前过,他抬头笑了笑,叹口气说“这水现在乖多了,以前可不是这样。我爹年轻时还来这儿掏过淤,说那时候水冲得沟砖都松了。”老人话还没说完,朋友就拽着我赶车。廖均卿找穴、“金砖”这些事,都只抓了点碎片,连地宫门都没看清,只记着山稳、砖凉,还有赶车的急。

千禧年暑假,带老婆孩子去长城。到了跟前,娃走两步就蹲下,拽着我裤腿仰头喊:“要抱!”哄了半天,总算把他哄着往前挪了挪。后来到定陵,他一眼盯上门口的石狮子,围着跑圈,还伸手想抠爪子上的纹路。我刚伸手拽他,他就溜了,我赶紧追上去。导游讲万历问“皇气保得住不”,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直到走到泄水明沟边,我才停脚。听见导游指着石板说:“这是锁水纹,深三分、宽五分,水顺纹流,不冲沟;墙往里凹,是为了聚水。”我还没把疑问问出口,娃就伸脚往沟里踩,我忙拉着他往旁边挪。

往地宫去的路,是顺着大峪山铺的山阶。阶砖比长城砖小些,缝里嵌着碎苔,踩上去有点滑。娃怕摔,紧紧抓着我手指。越往下走,路越沉,他就越怕,把脸紧紧埋在我胳膊上喊“怕”。总算走到地宫门口,一进去,前殿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中殿的龙椅,我刚指给娃看,他就闹着要出去;后殿的棺床,我也只匆匆扫了眼,就拽着他往后退。万历修陵的较真、棺床防潮的法子,我一句都没弄明白,只记着阶滑、地宫凉,还有娃闹着要走的模样。

前阵子中秋前,陪人去十三陵办事,地方离定陵近。事办完,吃了中午饭,送走他们,我没急着走。想着既然离得近,干脆独自再去逛逛。

午后的日头,轻轻溜进泄水明沟。锁水纹上的錾子痕清清楚楚,我伸手顺着纹路划,水好像也慢了下来,再顺着暗渠悄悄流走。前两回没懂的道理,这会儿才算明白——原来全是顺着水的性子来的。我蹲下来碰了碰石板,那股凉从指尖慢慢渗进来。这才想起第二回带娃来,导游说的“锁水纹、聚水”那些话,原来指的就是这个。

往地宫走,入口的青石板,凉得格外稳。路边蹲着个戴红袖章的防火员,不时对着过往行人喊:“台阶滑,慢点走!”这话刚好飘到我耳边,我抬头看了看他,顺嘴问:“大爷,这陵的排水看着这么讲究,以前咋还会淹村啊?”

防火员大爷摘下草帽扇了扇,指着大峪山说:“1950年夏天,连着下了三天暴雨。十三陵的水全汇到东山口,直往山下冲,没个挡头!李家庄、景陵村可没少遭殃,每回发洪水,村子全泡在水里,庄稼烂在地里,连猪牛羊都被水卷走了。可这陵,六百年没潮过,都是万历较真,就想着地下还能接着当皇帝。”

这回没了赶车的急,也没了娃闹的慌,总算能好好看看地宫的门道。一百多级台阶走下去,凉意慢慢沉下来。前殿空着,风却绕着往中殿走——空着反倒不闷,像走进寻常人家宽敞的大厅。中殿的龙椅,龙纹刻得细,我用指甲划过去,一点不扎手,没什么张扬的劲儿,想来是照着地上朝堂的椅子仿的。后殿的棺床边,有道小坎,摸上去润乎乎的,竟是砖上刷了油,水渗不进去。

连排水暗沟都藏得极巧。墙壁上凹着一道道槽,看着是不起眼的墙缝,其实是暗沟;头顶的拱形顶也没瞎砌,弧度掐得刚好,能把顶壁的渗水引去暗沟,一点不积。合着万历倒也较真,没圆够地上的皇帝梦,竟把皇宫的样子,掺了护陵的排水巧工,悄悄挪了点到地下,想等百年后再续上。难怪这地宫,六百年都没长霉。

导游这时也走过来,搭话道:“大爷说得对,这十三陵三面环山,像个聚水盆。以前只想着排,没想着拦,水患就没断过;1958年修了水库,才算把这凶水治住——你们要是有空,去水库看看,那是护老百姓的巧思。”

出了定陵往水库走,大坝稳稳挡在东山口。库里的水安安稳稳,没了当年“吃人”的劲儿。坝边过来个管坝的师傅,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来瞅水库啊?这水库的巧思,说穿了就三样:拦着、借着、导着。”

他蹲下来,指着东山口说:“以前水在这儿乱冲,大坝先把水按住,不往下淹村子,这是‘拦着’;再摸这渠,连着定陵的明沟,是借老祖宗留的水脉,没重新挖,就把窄的拓宽点、浅的挖深点,这是‘借着’;最后把水往水库里导,涝了就拦进库里,不往下淹庄稼,旱了再往外调,这是‘导着’——这么一来,凶水就变乖水了。”

他又指了指坝脚的泄洪渠:“这渠的坡度,跟陵里暗沟的坡度一个样。水排出去,不冲坝、不漫田,等于把帝王护陵的巧办法,转了个向,用在老百姓身上。”

“当年修水库的时候,老百姓都来帮忙。 抬土筐、砌坝砖,一个个都盼着,能拦了洪水,不用再一到雨天就往山顶躲。”师傅说着,用手捧了点水,轻轻洒在坝脚。水慢慢渗进土里,留下一小片湿印。

“我守坝三十年了。以前陵里的巧,护的是一个人的皇帝梦;现在水库的巧,护的是下游一大片的村庄。我守这坝,比守自家菜园还上心,就懂这个理,后者才真金贵。”

我站在坝上,风拂过手。那股凉,竟像摸过老家井沿砖的凉——只是这凉里,没了从前的空与寂,多了水草的甜、桂花香,还有水浸着庄稼根的暖。大峪山还立在那儿,龙山、虎山也还护着这片地。水库的水,往庄稼地里淌,也往老百姓的寻常日子里淌,再也不“吃人”了。

奶奶当年说“砖凉,才存得住水”。如今我才算真懂,存水从来不是为了保什么皇气。能让老百姓不用躲洪水、不用盼雨水,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这才是真的“藏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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