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王广东的头像

王广东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0/15
分享

高王河

兴化这地方,河多。圩子绕着河,垛田浮在河里,一眼望过去,水是软的,地是散的。

高王河就在这中间,挨着车路河、南官河的交叉口,名气却比那两条差得很,没人特意提它。从城南张阳村往西,到北山子,就是它了——说是河,其实就是条支流,再算细点,是支流的支流,没什么排场。

车路河好,水宽,走大些的船也不挤,像大家闺秀,清爽,体面;南官河不一样,古时候是通兴化到高邮的水道,沿途设过驿站,藏着老时候的烟火与规矩,有点世家的味道。

高王河没这些讲究,水不宽,船也小,大多是农户家运稻子、运菜的小船,划过水面,只溅一点碎浪。喊它“高王河”,就像喊村里的小伙子,不用客气,听着就亲。

早年间没见过,只听大人唠——西头通九龙口,八条河凑一块儿抢着流,水急得很。河道都拧着劲,远瞧真像九条龙闹仗,谁也不让谁。

九龙口边上戳着个高墩,墩上原是山子庙,楚国昭阳大将军就埋在里头。这位将军当年立了大功,楚怀王把兴化一带都封给他,算是咱这地方的老祖宗。《兴化县新志》里写这墩“去城三、四里高阜,隐隐隆隆”,读着倒挺唬人。

老辈说,早年庙里香火旺,逢年过节都有人来拜,香炉熏得发黑,签筒摇着哗啦啦响,气派着呢。后来经了战火,又遭了文革,庙拆了,树砍光了,只剩个光溜溜的土墩子。河水照旧绕着转,可没了香火人气,倒像失了精气神,就那么安安静静待着。

那时候知道高王河,全因河南边的乡办厂。村里有头脸的,还有村干部、乡干部家,都托关系送子女进去。我背书包上学,总在路口碰见他们——衣裳平,领口没黄印,布鞋擦得亮,走在土路上,脚尖先落地,沾的泥都比旁人少。女生腿上裹浅丝袜,只到脚踝,风掀裤脚,能看见袜边齐整整卡鞋口,没勾丝。我跟在后面,书包带滑到胳膊肘也不管,盯着他们的鞋,再低头看自己的——鞋头裂了口,脚趾头在里面动一下,就蹭着泥。

心里又馋又盼:长大,也往高王河边上走,不用像爹妈那样,天天下田。这是我对高王河,头一个“听着馋、盼着见”的印象。

乡里唯一的初中往高王河边搬时,我刚上初一,才算真摸着这条河——只待一个月,就转学去城里。学校是把大圩平了建的,落在大联圩上。新翻的泥土味裹着河潮气,一进校门就扑脸。

最记一辈子的,就是刚进这学校那会儿,教室倒有了,公共厕所却还没来得及建;直到我转学走,这厕所也没建成,我也没进去过。彼时候大圩还在,林子密,站操场往西望,能瞅见高王河最西头九龙口的水影,在树缝里晃,再远就看不清了。

好在那时大联圩林子还密,倒凑出了规矩:女生往校后竹林钻,我们男生往桑树林躲,私下里调侃,叫竹林“女竹”,桑树林“男桑”。喊顺了嘴,上课传纸条都敢写“去男桑?”,谁看了都懂,憋着笑不吭声。

课间十分钟最热闹,女生往“女竹”去,裤脚扫草叶“沙沙”响,三三两两挨着走,走两步顿一顿,声音压得低,脚都不敢踩重;我们男生往“男桑”跑,裤腿常勾桑枝,步子一迈就扯得慌,还回头喊“等会儿,一起!”。不光学生,老师也一样,下课往林子里去,遇上了点点头,谁也不说话,都懂。风从林子里穿,飘到高王河面上,带树叶和河水的味,那股劲,到现在都记得。

那时候的高王河,真招人疼。没什么人工修的零碎,杨柳枝垂到水面,风一吹扫过水波,水珠凉丝丝,沾手上,蹭两下还留潮气。河水顺九龙口流,清得见水底石子,虾子在石缝里蹦,手一伸就捞着圆的;圩上松柏、梧桐遮荫,夏天八哥的叫声从树里钻出来,绕着墩子转,比上课铃还闹。秋天梧桐果落一地,捡几个回家,串铁丝上点着,橘黄的光照土坯墙,风里飘草木香,混着远处厂里淡淡的机器声,心里踏实——哪像后来,好好一条河,愣是折腾得没了模样。

1988年我考进乡政府,一待十年,直到乡镇合并才走。这十年,高王河闹得最欢,如今回头想,这份热闹像搭戏台,锣鼓一响,人就齐;锣鼓一停,立马散。

乡政府东面是磷肥厂,厂里办了青年服务社,还在高王河边上开了家小饭馆,我们公务接待偶尔也去这——近,抬脚两步就到,省得绕路。

那十年,我像个陀螺,天天转。白天扎厂里、跑村里采访,问生产,问经营,采访本记得满满当当,看着热闹,其实多是“正确的废话”;晚上回办公室“码格子”,写采访稿、写工作报告,字得一行行抠,常写到窗外高王河的水响淡了,夜色融进河面,才觉得饿。偶尔被拉去小饭馆陪接待,也是吃完抹嘴就走,脑子里还琢磨稿子开头,连多望两眼窗外的河,都觉得耽误。如今想起来,那时候的自己,像没魂的木偶,忙得脚不沾地,倒把“人”丢了,也没好好陪过这条河。

那会儿总以为,高王河的热闹能撑到底,没成想,散得比戏台拆得还快。市场经济一来,乡办厂全歇,连东边的市属磷肥厂也撑不住,转了私人,“国营”红漆没刮净,白字直接盖上去,像块疤。青年服务社的卷闸门拉得死紧,锈把手涩得硌手;河边的饭馆关了,“小炒”二字褪成淡影,风一吹,门“吱呀”响,河面上也没了从前的烟火气,只剩水静静流。1998年乡镇合并,没几年,乡政府也走了。高王河对岸,正对原乡政府的粮站、棉花站,门封着,铁锁锈死,柜台灰能埋住手;河堤上,从前那几排红墙黑瓦的房子,还守着河,却没了往日的人气。

更可惜的是高王河的身子骨,好好的生态,愣是折腾坏了。圩上建土窑是早年的事,那时学校还没影,挨着河的圩堤被挖去做砖坯,树也砍光了,这是头一轮狠折腾。再后来,平圩建了学校,接着又盖起乡政府——推开办公室窗就能瞅见河;往后,粮站、敬老院、粮管所、供销社也顺着河岸慢慢冒出来,一家挨着一家,都沾着高王河的潮气,一路平圩推圩,设施多了,河的“伴儿”却没了,水也慢慢浑了。记得1991年发大水,我在乡政府院子里,高王河的水漫进来,踩进去凉,却没了从前的清爽,只剩股泥腥味,抬脚还沾碎水草。清透的水、绿油油的树,全没了——高王河像个病了的老人,没精神,没人气,一片萧条。

也是这一年,我因些缘故离开,背着简单行李,北漂去了北京。走时特意绕去高王河边,河水静得没一点响,连风掠过河面的动静都轻。心里空落落的,像突然没了根——它没了厂子的烟火气,就没了热闹;我没了安稳的落脚点,就没了方向,我俩这份尴尬,倒真凑成了一对。

后来从北京回来,再站在高王河边,看眼前的萧条:封死的粮站、锈住的卷闸门、没声息的饭馆,还有没了痕迹的大圩,心里不是滋味。没多久,跟初中同学聚会,一聊才恍悟:当年磷肥厂青年服务社里,竟然有几位是我同届不同班的同学。他们提到乡政府,报我同事的名字比我还熟,还说:“那时候我们也常去乡政府玩,可从没见到过你”。我笑着说:“哪是没见到,我那时候要么独自下乡采访,要么跟着领导去检查工作,哪有同事们自在。偶尔也见你们来串门,看身边同事们跟你们热热闹闹的,我都羡慕,连多去河边站站的空都没有。”满桌人一下子笑开了,我也笑,笑着笑着,眼角就潮了。可不是嘛,那十年的码字活儿,哪是上班,简直是“人间隐身术”,忙到同届同学都认不出,也忙到没好好陪过身边的高王河,说起来好笑,心里却着酸。

大概十年前,听说高王河要整治,我挺高兴,想着总算能让它喘口气。没成想,只整治了东面一段,清了水,修了河岸,铺了跑道,有人散步、锻炼,脚步慢悠悠的,看着像那么回事;西面这段,依旧是老样子,没整治,没动静——像给人治病,只治一半,剩下的不管,多可笑。后来又听说,要围着山子庙搞些项目,蓝图、文本我都看过,想着能把河的老样子找回来,多好。可不知是资金没齐,还是别的猫腻,项目没了下文,杳无音信。

高王河的水还流,像在等,又像在笑——笑那些纸上的计划,全是虚的。

现在开车走西环线,到高王河边上,我都特意放慢车速,好好看它。东头河清树绿,有人慢悠悠走,看着惬意;西头依旧萧条,水还顺着老河道流,却没了从前的活泛。我忍不住叹气,不盼它再回从前的热闹——戏台拆了,再搭,也不是从前的样子;河的老模样没了,再修,也难寻当年的味。就盼着哪天,有人真上心,把整条河的生态恢复好,哪怕只剩杨柳垂水、树影映河,哪怕没人气,只要水干净、河安稳,就挺好。

这份盼,不知道要等多久。可高王河的水,还在静静流,不慌不忙。像那些日子的光,那些日子的暖,也像我没说出口的牵挂,从来没断过。不管你记不记得,它都一直流着,守着这片曾被昭阳大将军守护过的地方。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