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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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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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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陀螺

书房里对着电脑写东西,周末下午倒也清静,光标还在屏幕上闪着。孙女像阵小旋风冲进来,胳膊肘架在书桌沿上,手指勾着我袖口轻轻晃:“爷爷爷爷,去吾悦!电玩城新出的陀螺能隐身,我们班小朋友都玩疯了!”

我听着“隐身”俩字,耳尖先动了动——这说法新鲜,可细想又熟。后来才记起,当年我们蹲晒谷场抽陀螺,也总说“转得快了就看不见影”,合着换了个词,还是一回事。笔尖被她拽得歪了半寸,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个圆斑,只好放下笔。这丫头的急脾气,比我当年蹲木工房等陀螺还烈。

穿过商场玻璃门,二楼的声响先飘进来:摇杆“哐当”砸机箱,屏幕爆鸣“噼里啪啦”,孩子们的尖叫裹着收银台“扫码成功”的提示音,搅成一团热热闹闹。柜台前队伍绕了半圈,家长举着手机凑向二维码,孩子们扒着玻璃柜挑游戏币,指缝里还沾着刚买的烤肠油。

活像当年村里赶庙会抢糖球——那时候抢着要糖球,现在抢着要游戏币,孩子的心思,从来没变过。

孙女拽着我往柜台挤,小手指着玻璃柜里的游戏币喊:“爷爷,要那个银色的!能换陀螺卡片!”我掏出手机扫码付钱,她早踮着脚扒在柜台边,等阿姨递过游戏币,就一把抓在手里。指尖摸了摸手机屏幕,还留着支付成功的震动,竟像当年攥着刚削好的木陀螺,掌心那点慢慢渗进来的暖,一下就勾回四十多年前。

那时候哪有“玩具”一说?家里大人手巧的,找块粗木头削个圆锥,就算是陀螺了。表面坑坑洼洼,转起来总晃,抽重了还容易歪倒,玩着一点不趁手。

最盼的是村里哪家盖房、打家具,请来木工师傅。只要听见刨子“沙沙”响,我们这群孩子就像闻着蜜的蜂,呼啦啦围过去,扒着门框、蹲在墙角,眼睛全直愣愣盯着木工师傅手里的刨子。木工师傅们也懂孩子的心,歇工的空当,看我们蹲得腿都麻了,就捡块边角料,三两下劈出粗坯,再用刨子转圈修磨。不像家里削的那样糙,木工师傅削的陀螺,棱是棱、圆是圆,顶端削得尖尖的,抓在手里格外趁手。谁要是能得一个,能在伙伴跟前炫耀好几天。

那时候没什么好木料,多是梨木、枣木的边角料。到底哪种更沉、转得更久,我们说不清,全凭木工师傅随手捡,捡着啥算啥,反而更盼。

我那阵天天往有木工活的人家钻,递水、拾木屑,蹲得腿麻也不挪窝。熬到第三天,周师傅总算歇了手,烟袋锅在桌腿上磕得“当当”响,捡块梨木边角料扔到我跟前:“小机灵鬼,蹲三天了吧?给你削个‘蒋秃头’耍。”顿了顿又说,“这木头硬,禁得住造。”

“禁得住造”这三个字,我记到现在。

那时候村里孩子玩陀螺都叫“蒋秃头”,喊着顺嘴,抽起来也格外有劲儿。周师傅拿着刨子转着圈修,一圈圈刮掉棱角,梨木的屑子卷着点甜香,落在鞋面上,没多烫,却让人心里踏实。没多大工夫,鸡蛋大的圆锥就成了形。我捧着那“蒋秃头”,烫手也舍不得放,撒腿就往家跑。这宝贝,比过年的新鞋还金贵。

玩“蒋秃头”最妙,一人能玩,多人凑一起更热闹。线是从娘的针线笸箩里偷拿的粗棉线,一圈圈紧缠在顶端凹槽里,绕到线根时,拇指按在线上搓两下,攥得扎实——当年智明总说我搓得太用力,线都要断了,可我就怕它滑,攥紧点,心里才稳。

单人玩时,左手捏着陀螺尖儿往晒谷场硬土上一按,手腕往下压稳,右手攥着线梢往后一扯,再猛地往前一甩。“啪”的一声,线绳窜出去,陀螺先晃了晃,接着就“嗡”地转开了,顶端偷涂的红黄蜡笔印子搅成个小漩涡,引得伙伴们围着拍手。

阿存最毛躁,有回急着赢,一鞭子抽在我“蒋秃头”的顶端,那陀螺“骨碌碌”滚进泥坑。他蹲下去捡,袖子蹭得满膝盖泥,吹了吹陀螺上的土,泥点沾在顶端,倒像长了颗黑痣。

“你这‘蒋秃头’还长麻子了!”我笑得直不起腰。

他红着脸抢过我手里的鞭子,把自己的陀螺往地上一按:“再来!这次准赢你!”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输赢,也没多大事,就是图个热闹。可闹完了,情谊倒比陀螺转得还久。

冬天玩得最疯。村口小河结了厚冰,踩上去“咯吱”响,能看见冰底下的碎草。我们这群发小里,数智明最彪悍,他比我们大两岁,胳膊粗,抽鞭子的劲儿也足,他的“蒋秃头”是枣木的,抽一鞭子,转起来“嗡嗡”的声儿都比我们的闷实,攥在手里也更压手。他总拍着胸脯说:“我这‘蒋秃头’是将军,你们的都是小兵!”

那天智明抽得兴起,追着他的“将军”往后退,脚底下忽然“咔嗒”一声轻响。我们都顿住,盯着他脚边的冰面,智明也停了手,刚要弯腰看,冰面就“咔”地裂了道缝,像冻住的蛇似的,贴着冰面“嘶啦”往四周爬,连冰下的碎草都跟着颤了颤。

“冰裂了!”阿存喊得变了调。

智明脸都白了,眼看裂缝离脚边只剩半尺,他猛地往前一扑,胳膊撑在冰上,接着连爬带滚往岸边挪——枣木“蒋秃头”滚进裂缝边的冰水洼,他也顾不上。膝盖蹭得全是冰碴子,总算抓住我们伸过去的鞭子杆,被拽上岸时,棉袄后背全湿透了,冻得硬邦邦的。

回家他爹没说冰裂的事,倒先骂他“把将军弄丢了”,还挨了一烟袋锅。现在提起来,智明还摸后脑勺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

这事儿后,大人们都紧了规矩。娘在村口老槐树下扯着嗓子喊:“兔崽子们!以后再敢上冰河,看我拿笤帚疙瘩抽断腿!”我的梨木陀螺被娘塞进床底的木箱,后来再想起时,铁钉都锈了,顶端的蜡笔印子也褪得淡了。

前阵子收拾老木箱,看见箱底压着的半卷粗棉线,线头上还沾着晒谷场的黄土,忽然就想起智明的枣木陀螺。

巧的是,隔天去王家口子办事,路过阿巧开的酒店门口,远远就看见两个熟身影。走近了才看清,是智明和阿存,正骑着电动三轮车帮人送货,车斗里堆着纸箱,车把上挂着军大衣,风一吹,大衣边角扫着车座。

智明递烟给我,烟卷在指头上转了两圈,茧子蹭得烟纸发毛。我忽然想起当年他攥鞭子,也是这么转,怕线滑,总在指头上蹭两下,那时候的茧子,还没这么厚。

我们凑在路边抽烟,刚寒暄两句,就扯到当年冰河冰裂的事,笑得扯着嗓子,路过的人都往我们这边瞅。笑完了,智明往车斗里瞥了眼,说:“前阵子收拾老家,还见着那裂了的枣木茬子,没舍得扔。”

我也想起,后来那只梨木陀螺,被小孙女拿去撬核桃,顶端的尖儿都磕钝了。我没说她,当年我娘也没说我——我把陀螺往泥坑里扔,娘只擦了擦,说“木头禁得住造,人也一样”。现在孙女撬核桃,我也擦了擦,还是那只梨木,磕钝了尖,却没裂,就像当年的我们,摔过、冻过,也没散。

思绪正飘着,孙女拽了拽我胳膊:“爷爷,你发什么呆呀?游戏币都要被抢光啦!”我才回过神,跟着她往电玩城里头走。她早蹲在陀螺机器前入了神,屏幕上的陀螺闪着蓝光,指尖在触屏上一划,胳膊肘撞在我膝盖上:“爷爷快看!它隐身啦!”说着又一划,陀螺“嗖”地撞向对手,赢了就扬着下巴笑,嘴角还沾着点爆米花渣。

我伸手摸了摸屏幕,凉飕飕的,指尖贴上去半天,也没捂出一点热乎气。不像木陀螺的暖,是慢慢渗进掌心纹里的,等你想起要摸,早焐热了半只手。

她又拉我玩编程积木,说玩这个能当工程师,比我的陀螺厉害。我捏着游戏手柄的手顿了顿,这词儿比当年周师傅说的“刨子要顺木纹”还绕,可也懂,就像当年我们说“陀螺转快了看不见”,都是孩子的心思,只是说法变了。

傍晚回家,电脑还亮着,文档页面停在我没写完的地方。孙女还念着“机甲陀螺”,我翻出床底的旧木箱,把那半卷粗棉线挪开,从碎布里摸出那只“蒋秃头”——枣红的颜色浸了岁月,锈迹斑斑的铁钉还嵌在底下,顶端的蜡笔痕迹淡得快要看不清了。

“爷爷,这陀螺怎么不发光?”她用指尖戳了戳,指甲盖在木头上敲出“笃笃”声,眼睛盯着顶端的淡红印子,小声问,“这是画的小太阳吗?”

我拿起旧棉线,一圈圈缠回顶端凹槽,像当年那样攥紧线梢。在阳台的水泥地上,左手按稳陀螺,右手猛地一抽——“嗡嗡”的声响漫出来,混着孙女平板里的游戏音效,在夜风里轻轻荡。

她盯着转得稳稳的陀螺,小身子往前倾了倾,伸手想去碰,又缩了回来,小声说:“爷爷,它转得好稳呀。”

我把鞭子递到她手里,教她攥线、按陀螺。她攥着棉线的手太小,线总从指缝滑出去,就把线绕在手腕上两圈,皱着眉往我跟前凑。学得笨,线总缠错,抽下去陀螺只歪了歪就倒,她气鼓鼓地解开重缠,鼻尖都皱成了小疙瘩。

月光落在书桌上,亮着的电脑屏幕映着陀螺转起来的淡影,“嗡嗡”的声响混着她的嘟囔声,在风里飘得老远。平板里的机甲陀螺音效停了,她的小手还攥着粗棉线,没松。

我忽然想起周师傅当年说的“禁得住造”,木头是,人是,这些过日子的念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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