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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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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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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菇塘

高王河的水,绕着老乡政府转了个弯。我在那屋,待足了十年。

晨起推窗,河雾裹着船鸣就飘进来,沾在办公桌上的文件上——潮乎乎的,跟塘边刚捞上来的芦苇秆一个样,还裹着股水腥气。傍晚坐久了抬眼,夕阳早铺在河面上,风里裹着潮气,凉丝丝往骨头缝里钻。后来乡镇合并,我没再接着待。

乡政府改叫镇政府,听着倒洋气,没几年就挪了新址。巧得很,新址就在王家口子——我回老家,必打那儿过。

后来开车过这,我特意慢下来,远远瞅见那栋楼立着,和过境公路的行道树挨得近,快连成片,太阳一照晃眼。妻子问:“要不要进去看看?”我只摇头:“不用,里头是新的,我记着底下旧的就中。”我怎会忘?楼底下每寸地,原是王家口子的大荒塘,我小时候跟着爹娘栽茨菇的地方,当年塘里的水,早漫过我的脚踝。

过了些年,那届兴化楚水笔会偏选在这楼里办。跟着文友往王家口子走,脚步越挪越慢,心里也往下沉,连呼吸都轻了半拍。等那栋楼终于撞进眼里,笔记本攥得指节泛白,喉咙里噎了一下,没敢再往前挪半步——怎么偏偏是这地方。

这是我头回进这楼,也是唯一一回。楼前的地砖亮得晃眼,踩上去“咯噔”响,在空荡里飘着,没个落脚处,脚底还莫名发着凉,仿佛再往下挖几尺,就是当年的塘泥,茨菇的根须还在泥里绕着,风里都带当年的冷,浑身凉飕飕的。

走廊两边的绿植摆得齐整,连踢脚线都擦得没半点灰,跟老乡政府那带水汽、沾着泥点的旧办公室比,完全是两个模样。笔会在二楼会堂,主席台上的人讲话,声音透过话筒传过来,闷得慌,跟隔着塘水听人说话似的;台下文友凑着聊天,话声嗡嗡的,满是烟火气,偏就是暖不透我心里的凉。我没怎么搭话,眼睛总往脚底瞟——总觉得这地板底下,还是当年的塘,水还轻轻流着。

忽觉风从窗缝钻进来,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记得小时候,清明前后,我跟着爹娘往塘里栽茨菇秧。

脚刚沾着塘水,“哗啦”一声溅起水珠,落在裤脚凉得像小针戳。想把插浅的秧子按深些,没料秧子没稳住,胶鞋先陷进泥里——泥裹着鞋帮软乎乎的,又沉得拽着脚,费了半天劲拔出来,鞋帮上还挂着几根茨菇碎根,一股凉气顺着袜口往骨头里钻,冷得我直龇牙,赶紧把脚往回缩。

爹见了,弯腰捏着那棵歪秧子往下按,说:“你看,茨菇根比你鞋还能抓泥,插得浅,它站不住,你也费劲;根扎深了,它稳当,你也省心。”娘递过块干布,帮我擦冻红的手,布上还带着灶房的暖,轻声说:“别躲凉,跟茨菇学,根深了,再冷也不怕。”

正走神,中场休息了。抬头一瞧,是位市领导,也是本土有名的作家,专写渔事,把水乡捕鱼的门道和风情,都揉进笔墨里。

他跟我并肩往门外走,本就客气地点了点头,脚刚踏出会议室,又侧过身停住,笑着问:“不对啊,你今儿怎么没声气?你平时可不这样。”我心里“咯噔”一下,脚步也顿了顿——没成想,跟他交集不多,竟被他看出不对劲,一时不知说啥好。

满脑子里翻涌的,都是胶鞋陷泥带碎根、冷得直龇牙的样子。话到嘴边转了两圈,还是咽回去了——总不能跟他说,这楼底下是我小时候栽茨菇的塘,我站在这儿,像踩在当年的凉塘泥上,心里装的全是旧时光的碎影。最后只扯扯嘴角,轻轻摇了摇头:“没啥。”

他见状,也没多问,笑着拍了拍我肩膀,转身往别处去了。我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转进走廊看不见,才轻轻吐了口气——有些事,自己记着就好,不用跟旁人说。

在老乡政府的十年,跑新闻时总想起塘里的那些秧苗——往田间地头坐,听够了收成,唠透了家常才动笔,不添一个空字,就像按茨菇秧,得把根按实了才放心。写新闻报道、捋发言稿,也用茨菇扒泥的法子,一行行抠,一词词掂,只求妥帖。

就像茨菇,先扎深根再长叶,这十年的文字路,没走多少弯路。

霜落下来的时候,塘边的草枯成黄褐色,趴在地上没了劲,跟累坏了的孩子似的。塘里的它们却藏在泥里,安安静静等着人找,不声不响的。

白天,我揣着磨得发亮的小铲子,在塘埂的枯草丛里扒,眼睛瞪得溜圆——只要见着一小丛枯萎的黄叶,就知道是茨菇在喊我。有一回,刨着几个小的,还有一个长得歪歪扭扭,小伙伴凑过来笑我“捡破烂”,我赶紧装兜里往家跑,手还在外面护着,怕路上的麻雀啄,也怕不小心丢了——毕竟是自己一铲子一铲子挖的,再小再歪,也是个念想。

到了晚上,天更冷,哈口气都能看见白汽,在马灯的光里,跟小小的云似的。我还约着两个小伙伴,揣着小铲子、拎着家里的旧马灯,往荒塘去。

马灯的光昏昏沉沉,只照得亮脚边一圈塘泥,远些的地方,都浸在黑里。我们蹲在塘边,手冻得实在受不了,就缩进袖筒里搓搓,再凑到嘴边哈口热气,接着往下扒泥。指尖碰到泥里圆滚滚的硬疙瘩,不敢使劲挖,怕碰破茨菇皮,就用指甲一点点抠周围的泥,抠出个小尖,再轻轻一拔,茨菇带着湿泥从泥里露出来,凉丝丝的,在手里攥着。

有时候摸半天,只摸到一颗小小的,谁也不抱怨,用袖子擦去泥,小心放进兜里。等摸够了,就拎着马灯往塘埂上的老槐树下跑,那儿早捡好干树枝,生起堆火,火舌舔着柴,“噼啪”响。把茨菇往火堆里一丢,我们就围着火蹲成一圈,眼睛死死盯着火苗,连说话都放轻声音,怕把火吹偏,烤不熟茨菇。

火渐小了,火星子偶尔跳一下,又落回灰里。用树枝扒灰得轻,快了散了热,慢了烤不透,得盯着焦皮纹路一点点拨,直到焦皮露出来才敢停。

捏着茨菇在手里,烫得往袖口里蹭两下,吹两口凉再掰,肉粉粉的,还裹着塘泥的腥气香。你咬半口递我,我啃剩点焦皮也攥着,舍不得丢,风刮得耳朵发僵,嘴里的甜却没散,暖乎乎的,顺着喉咙往下走。 有个小伙伴边嚼边说:“明天还来。”我没说话,只使劲点头,风刮在脸上,也不觉得冷了

一到家,我就奔灶房。

娘正烧火煮红薯,柴火“噼啪”响,热烘烘的气浪扑在脸上,冻红的脸就暖了,连心里的凉也散了些。我蹲在灶门口,把白天刨的、夜里采的茨菇都放进热灰里,火快灭了就添点碎柴,又赶紧用树枝慢慢扒灰——怕烤糊,也怕没烤熟,眼睛盯着灰堆,娘喊我吃饭,都舍不得挪。

娘笑着说:“急啥?灰里的热要慢慢透,茨菇的甜要慢慢熬,越急越尝不到。”果然,没多久就飘出焦香,顺着灶房的烟往外散。我耐不住馋,用树枝把茨菇夹出来,娘忙伸手挡在我手前,,又凑过去轻轻吹了吹。我哪等得及,连皮都顾不上剥,咬一口,瓤粉糯的甜往舌尖钻,烫得缩了缩舌头,也没吐。

娘没嫌那些小茨菇不起眼,只说:“自己挖的,再小也甜,比买的实在。”

再往后,在北京的日子里,有回陪朋友逛颐和园,沿着昆明湖往长廊走,刚过十七孔桥,忽然看见岸边水草丛里,冒出来几片圆滚滚的茨菇叶,浮在水面,沾着点湖水,亮晶晶的,跟老家王家口子荒塘里的,一模一样。

我一下子停住脚,朋友还往前凑着看游船,嘴里说“这船真好看”,我却蹲在湖边,盯着那几片叶子看了半天——在北京见惯了高楼车水,耳边总绕着嘈杂声,没成想在这园子里,撞见了“老熟人”,满脑子又涌回小时候:胶鞋陷在塘泥里的沉劲,夜里马灯照见的碎泥,还有烤茨菇时,慢慢冒出来的焦香。

朋友回头喊我,我才回过神,指着叶子跟他说:“这是茨菇,我小时候在塘里栽过,根得扎深泥里,冬天冻不死,开春还能冒新叶。”

那天逛完回去,心里的慌意忽然就散了。此前在北京漂着,总搅得脚没沾着地,这会儿想起颐和园的茨菇,倒想通了。不管在老家还是北京,遇事沉下心、站稳脚,不慌不忙地做,反倒顺顺当当的。

笔会聊到乡土散文的写法,有人说这题材容易上手,我没接话——想起小时候扒茨菇,看着泥里鼓鼓的,以为一挖就成,真下手才知道得一点点抠。就像朱自清、汪曾祺,都是不远的同乡,也写身边寻常事,偏偏把实的抠透了,情和道理才跟着活起来。

笔会散了,我没再去过那栋楼。

往后回老家,还是打那儿过,远远看一眼,就想起塘里的茨菇,想起胶鞋上的碎根、冬夜的火堆,想起颐和园湖边那几片圆叶子——连那位市领导拍我肩膀时没说出口的话,都跟着浮了上来。

现在再吃茨菇,不管是超市里装在盒子里的,还是老家亲戚带来、带着点塘泥的,一咬下去,先想起冬夜荒塘的火、灶房的焦香,再想起颐和园湖边的那一眼惊喜,最后总能看见那个冻得龇牙咧嘴的小孩。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这么一片“茨菇塘”,藏着小时候抠过的泥、等过的火,藏着没说透的暖。

楼还立在王家口子。这楼底下有家小银行,前阵子去那儿办事,我特意绕了半圈。风从楼缝里吹过,轻轻的,跟当年塘边晃着的马灯似的,连小伙伴说“明天还来”的声音,都跟着淌着过来——塘里的水,像还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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