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北京,刚落地就给穆总打电话。他的笑声顺着听筒飘过来:“巧了!台湾的苏总也在,咱还去湖广会馆,虎坊桥地铁站D口出来,走三分钟就到,我在胡同口等。”
没等挂电话,脑子里先冒出子午井的模样——汉白玉井栏,摸着手感润乎乎的,井水总差那么一寸,就漫到井沿。不管天多旱、胡同再闹,这光景从来没变过。记得当年就在这井边,穆总递来杯井水沏的茶,说:“不管打哪儿来的,凑一块儿就自在,有事咱慢慢说。”我和苏总的合作,就这么在凉丝丝的井水味里,聊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
出了地铁口,远远就看见穆总站在青灰墙下,苏总则仰着头,盯着门楣上的石匾瞅。走过去才看清,“北京湖广会馆”六个鎏金大字嵌在这老石匾上,右侧“启功 荣宝斋”,笔道沉厚得像井栏上磨出来的纹路。
穆总没多等,伸手就轻叩了叩铜环——“当啷!”脆响在窄胡同里绕了两圈,才慢慢沉下去。“这会馆里,早年来过不少想干事的人。”他指尖蹭了蹭铜环上的绿锈,语气也沉了点,“梁启超先生当年在这儿聊立宪,聊到口干,就往井边跑,舀起口井水就灌,抹把嘴说‘多灌两口,脑子更清,知道路往哪儿走’。后来孙先生也常来,前后来过五次,每次叩完这光绪十四年的铜环,必去井边站会儿:‘先沾沾井水,心里亮堂,议事才踏实。’再后来这儿开大会,散了场,大伙还围着井边喝茶聊天,你一言我一语,热闹得很”
苏总凑过来接话,眼里透着亮,指尖也碰了碰铜环:“我认识台湾的马振木老爷子,他爷爷当年跟孙先生共事,常来这会馆,见过孙先生在井边歇脚——穿青布长衫,蹲在那儿舀口井水喝,身边围着黄兴先生他们,手里捏着章程草稿:‘做事得像这井水,实在,不掺半点虚的。’”
这话刚落,张老板拎着块旧抹布迎了出来,嗓门亮却不燥:“可算来了!你们说的黄兴先生,当年就在这井边改党章,改到半夜,研墨用的就是子午井水。梁启超先生来的时候,我爷爷还小,见他聊完立宪,蹲井边用井水擦脸,一边擦一边说‘醒神,醒了神接着想,怎么能让大伙过好日子’。我爷爷那会儿还给黄兴先生递过灯油,见他饿了,就舀半碗井水,就着芝麻酥啃:‘这井水,能扛饿,也能扛事。’”
没往院里走两步,“嗒”一声,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抬头一看,子午井就在那儿。
汉白玉井栏,被人摸了百年,上面的云纹快磨平了,“子午井”三个字,倒还透着股厚劲。探头往下望,井水贴着井口,离石边一寸,手一伸就能碰到。张老板拎起那褐黄色的老井绳,用铁钩勾住木桶往下放——“哗啦!”木桶沉了下去,绳子都不用多放,那哗啦声,跟我老家井边听的,几乎一个样。
“纪晓岚以前就住对面胡同,常来这儿蹭井水,但比起孙先生、梁启超、黄兴这些想干事的人,这井更记挂着他们。”张老板舀瓢水递过来,“抿一口,还是当年的老味儿。当年赶考的举子,也爱来打水说‘井水清,沉下心,改稿子、议大事都不慌。’”
我抿了口,舌尖一阵凉。恍惚间就想起2014年的妻子,蹲在这井边,捧着瓢水,笑着跟我说:“比咱老家的井水,多股子温润劲儿,好像藏着好多人的心思似的。”
苏总也蹲下来,手指顺井栏凹痕慢慢划,划到深的地方就停住,指尖蹭了蹭:“前两年陪那位老爷子来,他在这井边蹲半天,手指磨红,才舀瓢水装玻璃罐:‘我爷爷当年跟孙先生在这儿待过,常说——井水离栏一寸,咱心里的根,也得扎这么稳。带着这凉味,不算忘根。’”
我也摸,凹痕卡着指腹,暖——这是多少人摸出来的?梁启超先生擦过脸,孙先生、黄兴先生舀过水,老爷子的爷爷,还有我、穆总、苏总,都在这井边摸过、聊过、舀过水,才磨出这样的痕。
从井边起身,跟着张老板往院里走。院心太湖石爬满青苔,孙先生议事累了,就靠这儿歇,手里捏着章程草稿;梁启超先生聊立宪歇脚,也爱靠这儿,对着井水琢磨;黄兴先生有时蹲旁边,仨人未必同来,却都对着这口井,想过“让大伙过好日子”的事:“要让大伙都有饭吃、有书读,才对得起这口井。”
掀下乡贤祠的蓝布门帘,布角软乎乎蹭胳膊,像我妈当年缝的旧帕子,还带点洗不掉的皂角香。
供桌是楠木的,木纹深得藏岁月,指尖摸上去,沉。香炉底积薄香灰,轻轻一吹,淡烟火味飘起来,不呛人,心里一下子静了。张老板指着供桌:“主位周敦颐,写《爱莲说》的,字句没虚气;两边屈原、曾国藩——屈原认死理,守家国的心;曾国藩实在,不搞花架子,只做事。”
“当年曾国藩在这办寿,没排场,就请同乡围着井边喝茶:‘忘了根,就站不稳脚。’以前举子来拜,都爱摸这供桌:‘摸着楠木的沉劲,心里有底,下笔不慌。’”
我也摸,沉实感,跟江苏老家祠堂的供桌一个样。忽然想起奶奶的话:“摸着沉,是底下压着先人的盼头,没半点虚的。”
后来去茶楼,张老板用子午井水沏野菊花茶,茶汤清黄,飘两片菊瓣,凉香漫舌尖。
上阁楼,桌上摆芝麻酥,他笑:“还是当年黄兴先生他们,就着井水啃的方子,尝尝。”连木桌上那圈茶缸磨的印子,他都指:“孙先生当年在这儿开大会,散场,大伙围着这桌子,井水泡茶,茶缸磕桌子,慢慢磨出这印子——每一道,都是实在话磨的。”
2014年我妻子来北京,那会穆总在外地出差,特意给张老板打电话,反复叮嘱:“给弟妹留阁楼主位,子午井水沏茶,再拿点芝麻酥,别让她生分。”妻子拉着张老板要方子:“回去用咱江苏老家的井水做,肯定也香。”张老板拍大腿:“可不是!梁启超、孙先生他们喝这井水,图清醒、图实在;咱现在喝,也图这份实在——井水不管在哪儿,能把人心连一块儿。”
天擦黑,逛完,去胡同口老菜馆吃饭。腊味合蒸、剁椒鱼头、酱爆肉丁,一上桌,香气满桌。
穆总端茶杯,跟我、苏总碰了碰:“以前觉得这井只是老,现在懂了——它记梁启超先生井边灌水解渴、聊立宪,记孙先生叩环舀水、议大事,记黄兴先生井边改党章,也记咱仨喝茶聊家常。不管是探路、议大事,还是过小日子,井水在,心里的根就在,实在劲儿就在。”
苏总点头,夹块腊味嚼:“下次来,我带台北老会馆的故事,再带点台湾芝麻糖,就着这井水比一比。也跟这井说——没忘梁启超、孙先生他们探路守根的初心,没忘老爷子说的‘带着井水味,不算忘根’。”
走的时候路过会馆,木门关了,月光洒在井栏方向。我好像看见那一寸井水,安安稳稳贴井口,像守着百年的约定——守梁启超先生探路的清醒,守孙先生的初心,守黄兴先生的踏实,也守我、穆总、苏总,这些人的念旧与认根。
风裹着井水的凉意,吹过胡同。忽然懂了:湖广会馆的老,不是石匾的年纪、铜环的锈色——是子午井那一寸井水,装着百年里不同人探路、守根的心思,装着家国与人心,从来没断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