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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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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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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没了,作品还在

读《南渡北归》,越往后翻,越不敢快读。留在国内的那批作家,风华正茂时,遭了太多坎坷。有含冤跳楼的,有上吊自尽的,有走到河边、铁轨旁,再也没回头的。

不评特殊年代的是非,不探他们受了多少苦。只剩扼腕——几十年黄金年华,像天空里的流星,亮过这一下,再也回不来。等耄耋之年,盼来一句昭雪,也不过是聊以慰藉的温暖。没几年,还是落了埋月的尘土,骨灰与岁月一道,藏进土里。

万幸,人没了,作品还在。这些作品于我,不是书本上的“经典标签”,是藏在成长里的细碎记忆。一想起,格外真切,连十年前和毕飞宇喝茶的话,也跟着清楚了。

那时候,他刚拿茅盾文学奖。我坐在对面,话里满是羡慕。没成想,他深深吸口烟,指尖夹着烟蒂顿顿,烟圈飘到茶碗上空,端起杯抿一口,语气淡:“别羡慕这些。我是小说家,作品好不好,得等三十年、五十年——那时候还在,才算数。”

这话当时没太品透,只觉得获奖就是大认可。后来读沈从文、路遥、穆旦,再翻《南渡北归》,才慢慢懂:奖项、名气都是一时的,只有文字,能扛过岁月,才算真东西。

知道沈从文,是上初中。县图书馆开业余讲座,讲近现代文学的是高中语文老师,重点提了沈从文,话里满是惋惜。他说,沈从文写完《边城》,就再没写出像样的。讲到这儿,叹口气:“上世纪四十年代,他就够诺贝尔文学奖的分量,说是当时中国最有戏拿奖的,一点不夸张。最后没成,不只是他的命,也是中国文学的憾事。”

这话我记到现在。后来再读《边城》,见翠翠抠船板的段落,总想起老师没说完的话,他手里的茶碗,热气飘半天才散。也想起《南渡北归》里,沈从文北归后转做文物,记唐代布衫,还念着沅水农妇织土布的样子。他不是写不出了,是没机会,可《边城》里的湘西,还是留住了,留到现在。

老师还说,鲁迅当年婉拒了诺奖,沈从文是实在没机会。一拒,一失。茶凉了,话也没续。

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也是初中。一口气读两遍,那会不懂“文学价值”,就跟着孙少平揪心。看他下煤窑,巷道黑得像泼墨,矿灯只照一米远,煤渣硌得脚生疼,我也跟着攥紧手;看他在黄原城揽工,夜里睡没窗户的窑洞,盖捡来的旧麻袋,手里攥半块干馍,我也跟着饿。

后来才知道,路遥为写这本书,真去铜川矿务局当临时矿工。戴着手套还磨得手疼,咳出来的痰都带煤尘。原来我读着揪心的字,全是他熬出来的日子。这本书翻得页脚都卷了边,到现在想起来,还是记得孙少平攥干馍的样子,比任何“奋斗口号”都让人有劲儿。

如今再想起毕飞宇那句“等三十年、五十年,作品还在,才算数”,忽然明白,《平凡的世界》早熬过更久的时光,早就是“算数”的作品了。

知道穆旦,是今年看高考题。我对诗歌不算喜欢,顶多外行,可试卷里提了他,就忍不住去查。一查才知,他的诗,全是战火里长出来的。随军南渡,裤腿裹着泥像层壳,走久了就抠掉再走;夜里抱枪守典籍,枪托凉得冰手,怕纸页吹破,找石头压着,不敢睡。他写“脸沾着土,把种子埋心底”,原来不是凭空写的——见过老人抱半袋种子,攥得指节发白;自己扛过枪、护过典籍,才种进诗里的。

以前读诗总觉得“看不懂”,可穆旦的诗,不用懂技巧,只看“战火”“泥泞”“种子”这几个词,就知道里面藏多少重量。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诗还能上高考卷,还能让我这样的外行特意去查他的故事,不就是“作品还在”的最好证明?

再看看现在的作家,前阵子,国家核心期刊上都有作家发表抄袭作品,甚至有些所谓“大家”的作品,也被扒出是抄来的痕迹。文章不是抄的,就是拼的、仿的,根本没自己的东西。说到底,还是没深入过一线,大多坐在机关办公室里,没多少实打实的生活体验,只能靠模仿复制凑篇幅。

不是现在的作家都不想沉,是“沉下去”的路不一样了。 过去沈从文在茶峒渡口坐一天,没人当他是“作家”,听的都是掏心窝的家常;现在去乡村,刚拿出本子,人家就客气起来,想说的话也绕了弯。过去路遥下矿,和矿工一起啃干馍、睡窑洞,能摸到真的汗味;现在去工厂,先有人递水,再有人陪着转,煤尘味都闻不真切。不是不想找“真”,是找“真”的时候,总隔着点东西,没过去那么顺。

那些说去采风的,偏把自己圈进景区度假村里。现在条件,比过去作家创作时好太多,没人苛责他们受多少罪,但最起码“往一线去”,才算没白跑吧?要写打工人,不去工厂看流水线旁工人手上的茧、换班时匆匆扒饭的样子,偏待在舒服屋子里听转述;要写乡村,不去田头看农民弯腰插秧的累、凌晨摘菜的凉,偏躲在度假村会议室记材料。我跟着母亲凌晨摘过菜,知道那种没沾过露水、没冻过指尖的遗憾——连菜梗刚掐断的软都摸不出,没沾过一线的汗,根本写不出真文章。

更让人在意的,是他们衡量文章好坏的标准,早变了。不是“踩了多少泥、扎了多少根”,是“有多少人气、能爆多少流量”。写短文先想标题怎么吸点击,发文字先算多少点赞能上热门,甚至把“阅读量过百万”挂嘴边炫耀,说这就是“影响力”。

就连一些小有成就的作家,作品刚出来就对标以前的大家,说自己是“汪曾祺风格”“沈从文风格再现”。可经典哪是学得来的?沈从文写沅水、穆旦写战火、路遥写矿窑,他们的作品里全是专属的烟火气、独家的生活味。旁人能学文字技巧、叙事节奏,学不来字里的生活底色,更复制不了。

我总想起小时候跟着大人在田间地头转的日子,脚下沾着湿土,风里裹着庄稼的味;也想起跟着母亲种油菜的泥裤。若连当地人熟悉的生活细节都能丢,连摸过的土、沾过的凉都能忘,就算抄再多湘西方言,也不是沈从文笔下的沅水;就算写再多“奋斗”,没攥过干馍、没沾过煤尘,也不是路遥笔下的平凡世界;就算提再多“油菜花”,没扒过苗床细土、没尝过花菜鲜,也不是田埂上的真春天。

那些靠流量堆的文字、靠脱离烟火的理论教的作品、靠模仿凑的文章,没沾过汗味,没藏过真心。那些瞎写生活的“乡土写作”,再精致也没乡土魂,划两下就忘了。

那些化作尘土的人,没留什么豪言,却把自己的命、自己的苦,都揉进文字里。

如今再翻旧书,见《边城》里画横线的“船板”,《平凡的世界》里沾指纹的“干馍”,还有穆旦诗里圈的“种子”,也想起家里灶台上饭菜的香、田埂间泥土的味。忽然懂了,毕飞宇茶楼里那句淡话——“等三十年、五十年,作品还在,才算数。”

那些藏在作品里的烟火、苦与真,不随人走。像种子埋土,像灶火余温。人没了,作品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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