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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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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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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脚下的御稻

在北京待久了,我这南方人也算摸透北方的脾气——干。地里常见的着玉米、大豆,苗儿渴得直打蔫,正午日头一晒,叶子便卷了起来。要在这儿种水稻?难,是真难。

千禧年,朋友喊我去北坞建度假村,我应了。工地上的,脚踩碎石。转着转着,便撞见一片稻田,不是零星几棵,是整整齐齐一畦畦的。青稻叶铺展开,指尖一碰,凉润的水汽就沾到了手上。这触感,跟老家清晨刚冒头的稻苗,一模一样。我蹲在田埂上,竟挪不动脚。

旁边的老乡亲扛着锄头,见我盯着稻子瞅,就把锄头往田埂上一戳,“笃”的一声脆响。烟袋锅子在鞋帮上磕了两下,火星子飘了半寸,落在泥里灭了。“南方来的吧?”他先开口问,接着慢慢说,“当年康熙爷,为这几畦稻子足足折腾了十年,说起来他也懂稻。后来稻种往苏南一撒,不少农户,真多收了几袋子粮。”可就咱香山脚下,这好处老百姓半点儿没沾着,稻子全供宫里了。

我追问,老乡亲蹲下来,手指在田埂上的泥里划了划。“康熙南巡那阵,正巧见着江南稻熟,满田都是金黄的浪。”风一吹,穗子沉得把稻秆都压弯了,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只能眯着看。我顺着他的话想,老家稻熟也这样,日头晒得稻穗发亮,蹲下去摸谷粒,指腹蹭着瓷实,手心都暖,难怪他要把稻种往回带,换谁见了那成片的金黄,都想。

“可这稻一到香山,康熙就认了死理。”旁人劝他,南方稻是水性子要水养,北方地是火脾气旱得很,凑不到一块儿,他偏不听,非要试着驯化。别人改良稻种,是想给老百姓多添点口粮;他倒好,先图自己看着舒坦,把稻种装在瓷罐里,裹着棉絮小心护回京,叫“优良品种”,非要搞出个京西玉稻。排场比种玉米、大豆大太多,到最后,遭罪的还是老百姓。

听到“遭罪”,我心里头酸了一下,伸手摸了摸手里的稻穗,硬邦邦的,全是谷粒的实劲。想起前阵子回老家,见父亲蹲在田埂上擦汗,日头晒得他黑里透红。他说:“现在种稻省劲多了,有机器搭把手。”可夏收正午蹲在田埂上,还是会头晕,站都站不稳,得找棵树靠着缓好一会儿,原来不管过去还是现在,种稻的苦,都差不太多。

康熙搞那“驯化”,先在丰泽园试种,稻苗活了,再挪去香山。刚种下去就闹出了笑话,北方的土硬得跟砖似的,浇水渗得慢,稻种要么渴得根发白,要么刚发芽就烂根,没几棵,真没几棵能活下来,白瞎了那么多人力物力。

他倒不气馁,真舍得花银子:天还没亮,就派人去玉泉山挑水,扁担压得肩膀发红;往水桶车装水,怕晃洒了,就在水里放点稻草。到了田边,还得按着“每畦浇多少”的规矩匀着灌,多浇半瓢都不敢。

一季下来,收的全是瘪谷,攥在手里硌得慌,没一点粮食的实劲,连喂鸡都嫌不顶饿,啄两下就扭头走,理都不理,倒像嫌这“御稻”连点“皇家味”都不够,丢皇家的脸。他没停,第二年改了下种时辰,第三年调浇水频率,到了第四年,干脆请了南方老农来,手把手教、一步一步教泡田、分秧,生怕出半点差错。

老农说“泡田要灌透”,他就下旨挖蓄水池存泉水,说干就干。可这“灌透”的活,全压在老百姓身上。老百姓光着脚踩在泥里,泥没到脚踝,拔脚都费劲,得把硬土块踩碎,泥里的碎石硌得脚底生疼,也不敢停,还得喊“皇上英明”,不喊不行啊,就怕惹祸。

天刚亮就得扎进田里,稻苗才齐膝盖,叶子边缘还带刺,薅草时得往泥里抠草根,稍不注意,手腕子就被稻叶划得冒血印;驱虫也没别的法子,只能把苦艾搓成绳,绕着田埂点上,烟呛得人直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还得盯着稻穗看,见了虫子就用手捏,捏完手上又腥又臭,洗三遍都去不掉那味儿。

老乡亲说到这,叹口气,烟袋锅子往地上磕了磕:“我爷跟我说的,那阵种御稻没半点自主权,收完了连稻壳都得交回宫,一粒都不能剩,搜得严着呢。我爷当年还跟着去玉泉山挑过浇御稻的水,扁担压得后颈起了疙瘩,到老年还能摸到印子。”

我听着,忽然就想起小时候——刚分田到户那阵,家里有七亩水稻,礼拜天我就跟着父母去除草。裤腿挽到大腿根,稻苗戳着腿肚子,叶尖蹭得痒,一挠就破;水没过脚面,稍不留意腿上就一麻,准是蚂蟥,拽出来的时候腿上冒血珠,母亲就掏点干土按在伤口上。弯腰拔草,才半个钟头就头昏,眼里冒金星子,腰都直不起来。那时候只觉得累,现在想起香山脚下的百姓,才知道他们比我苦十倍、百倍。再看如今这稻,风一吹,穗子就往路人跟前晃,老百姓随便摸、随便看,哪儿用藏着掖着?

就这么折腾了十年,整整十年没断过,香山脚下的御稻,总算成了。稻穗沉得坠手,攥着稻秆走两步,胳膊都有点酸,是真沉,谷粒在手心蹭来蹭去,不硌还带点温乎气,是太阳晒了一上午的温度。金黄的粒儿里,藏着几株浅红的,显眼得很,在一片金黄里特突出,摘一穗在手里搓开,米上沾着细粉,吹一下就没了,轻得很,得先把鼻尖凑过去,离得近近的,才能闻着玉泉山的凉润,不冲鼻子,舒服,是水的清味。

后来这稻,也挂了“北京农业遗产”的名,牌子挺亮,立在田边显眼处,可说白了,就是皇室农业文化遗产,没别的说法,本质没变。咱说实话啊,北方种稻哪有什么大面积价值?气候、水土都不搭,根本种不开,种多了也是白忙活,这几畦稻能留到现在,不过这稻子倒有个实在好处—煮粥香。

民间都说,这浅红米煮粥香得满院子飘,康熙见了就叫“胭脂米”,还特意跑到田边,摘一穗搓开,嚼着米粒笑:“成了!”我忽然记起妈妈熬粥的样子,灶火“噼啪”响,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盛一碗稠的递过来,碗沿还沾着米星子,烫得手直抖,还舍不得放,怕洒了。

有意思的是,康熙把稻种给了李煦,让他去苏南推广,这稻啊,就是《红楼梦》里写的碧粳米,书里宝玉他们也吃过。那会儿苏南农户,靠这稻种真多收了几袋子粮,不用省着吃。巧得很,我老家本来就是水稻产区,前不久省里“吉米9号”水稻现场观摩会就放在这开的,父亲捧着稻穗乐,拇指搓开一粒谷放嘴里嚼,嚼着嚼着笑——说“这粒满,今年收成准好”。这光景,和当年苏南收稻的差不离,父亲八成不知道,他种的稻还跟书里的碧粳米沾着点边呢。

治虫、除草都得提着心,怕碰坏了稻子,收割完了全送进宫里,一粒都不能少,数得严实。乾隆“无一日不食”,老百姓呢连碎米都摸不到,看都看不着,只能听人说有多香,倒像这稻子天生就跟老百姓没关系。

说白了,康熙搞稻种驯化,起初也不过是为了赏景,看着好看、显皇家气派,改来改去,倒改出了皇家的景致,挺气派,外人看了都夸,可也改出了老百姓的苦差事,累得要命还没半点好处。哪怕这稻种在别处能救饥,能让农户多吃口饭,不至于饿肚子,可在香山脚下,它就只是皇家的稀罕物,看着好看没啥用,不当饱,比种玉米、大豆,还让人心里发寒,真寒,寒的是老百姓的苦没人懂。

如今再去北坞,那片御稻还在那儿长着,没挪地方,一年又一年,风一吹,稻叶沙沙响,一阵一阵的跟说话似的,总让我想起老家的稻浪,一眼望不到头的那种,走在田埂上全是稻香。田边立着个青铜雕塑,是个弯腰插稻的人,手上满是老茧,看着就累,是种稻人的样子,摸上去,指尖沾点凉,是铜的味儿,没一点烟火气,再伸手摸身旁的稻穗,温乎乎的,攥着也瓷实,有分量,是粮食的实劲。咱说实话,若不是沾着“御稻”的边,这北方一角的稻田,哪能有雕塑立在这儿的排场啊?根本不可能,没人会在意这几畦稻。

其实在北京,靠“御稻”“贡田”撑排场的,不只是北坞这一处。圆明园多稼如云遗址的开镰节、六郎庄公园的贡田旧痕,其实都一个样:来人大多是打卡拍照,没几个人真懂种稻的苦。圆明园里,白发老太太蹲在田边摸稻穗,嘴里念叨着“当年哪敢这样碰”;六郎庄的渠和埂还在,却透着股“不是农户种出来的规整”——如今这儿成了赏稻的地方,没人敢说透,稻能留到现在,不是北方种稻多金贵,是“贡田”俩字能当宣传由头。好在现在不一样了,稻穗能随便摘一穗搓搓,米香飘在公园里,路人都得停下脚步,叹一句“香”——这才是粮食该有的真香。

北坞的风还吹着稻浪,没停,一直吹,雕塑就立在田边,一动不动,看着这片稻子,稻穗蹭过雕塑的衣角,又晃到路人跟前,碰一下又弹回去,挺活泼。想起之前听老乡亲说,康熙为御稻折腾了十年,到最后,稻种只成了皇家的稀罕物,老百姓连碎米都摸不到;如今不一样了,袁隆平先生的稻种,撒到老百姓的田里,谁都能种、能吃,不像从前。两人都为稻种费了一辈子心思——一个偏安皇家,把稻种酿成了百姓的苦;一个扎根田间,把稻种变成了众人的粮。如今稻穗能随便摘,路人路过都停下两步,看看、摸摸,感受着粮食的实劲,老家的新米香,好像顺着风也飘来了——满是老家的味儿。

我伸手摸了摸身旁的稻穗,指尖蹭到稻叶的尖刺,又想起小时候的田。妈妈熬粥时冒的白汽,好像也在稻浪里绕了绕,没散,连带着粥香,都能闻着了——暖暖的,是家的味儿。不像老乡亲说的,过去闻这稻香,得躲着田埂走,现在凑过去闻,连风里都没了“怕”的味儿。

风再吹,稻叶沙沙响,没说什么,可懂的人,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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