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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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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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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

清晨推开门,我愣在那里。

院中,昨天还满树叶子的柿子树,一夜之间,叶子全落光了。黄澄澄的柿子,像一个个小灯笼,孤零零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树下堆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沙沙”响,风穿过枝桠,“呜呜”地叫,倒比往日更热闹些。我伸手摘了一个柿子,冰凉的皮硌着手指头,掂在手里,沉甸甸的——这分量,是整个秋天晒出来的,也是昨夜寒风抽出来的。

立冬了。

里下河人家,对这个节气当回事。老辈人说,立冬要“拜冬”,穿新衣,拜长辈,访亲友。寻常人家,就备点番瓜、糯米,祭祖,求来年收成好。还有句话:“立冬吃番瓜,冬天不头疼。”或是酿点米酒,天冷了,温着喝,暖身子。

我们庄子,立冬前后,最热闹的是杀猪。一家杀,全村帮,轮流来。外公是庄子上的屠夫,谁家要杀猪,头天就来请。那天一早,主人家院子里架起大铁锅,柴火“噼啪”烧得旺,水汽裹着草木烟,飘得满庄子都是。

外公杀猪前,先给猪喂一把热糠,再用井水慢慢洗一遍,粗糙的手顺着猪背摸来摸去,动作轻得不像要动手。猪大概也知道不对劲,低低哼着,不怎么挣扎。水烧开了,外公直起身,把围裙系紧,手里的刀在太阳下闪了一下。他手起刀落,猪只哼了一声就软了下去。暗红的血“噗”地喷出来,一股一股地溅进下面的大盆里。

主人家赶紧蹲在盆边,手里拿着一双筷子,不停地搅动着猪血,生怕它很快凝固。我躲在门后,不敢看,却忍不住探出头听。听见外公对主人家说:“血要一直搅着,别停。”

等猪杀好了,外公先把猪劈成两半,按部位剁好,摆给主人家。忙完这些,他才从掏出来的五脏六腑里,把大肠、猪肝、猪心这些下水挑出来,在院子里的井边用清水简单冲了冲,去掉表面的脏东西。

主人家会把这些初步清洗过的下水,用一个竹篮子装起来,递给外公。外公接过篮子,往胳膊上一挎,转身就往家走,围裙上的血渍被风一吹,渐渐凝住。

娘早已把灶膛烧得通红,正坐在灶门口添柴。外婆接过篮子,先把大肠、猪肝、猪心倒进一个大盆里,用清水再冲洗一遍。然后,她把铁锅烧烫,姜片一扔,“滋啦”一声,先下大肠煸炒出香味,再把猪肝、猪心一股脑倒进去,翻炒几下,加水,盖锅盖,咕嘟咕嘟就炖上了。

娘在灶门口,一边添柴,一边时不时掀开锅盖看看,问:“娘,汤熬白了没?”

外婆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急什么?好汤得慢慢熬。”

终于开饭了。娘给我盛了满满一碗,有炖得烂烂的大肠、猪肝、猪心,还有颤巍巍的血旺。我烫得直吹,舍不得放筷。一口热汤下肚,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肚子里,鼻尖上的汗,唰地就冒出来了。外公坐在桌边,喝着自酿的米酒,看着我吃,眼神软乎乎的。我忽然问他:“外公,猪会疼吗?”

他愣了一下,放下酒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疼。但它活过,也值了。”说完,夹了一块猪肝放进我碗里:“多吃点,长力气。”

一碗汤喝完,浑身都暖透了,连脚尖都热烘烘的。我抹了抹嘴,心里痒得慌——惦记着兜里的“蒋秃头”,惦记着村口那条结了冰的小河。

趁娘收拾碗筷,我悄悄溜出门,吹了一声口哨。不一会儿,阿存、发财就从家里钻出来了,手里都攥着自己的“蒋秃头”。

我们踩着月光往河边跑,棉鞋踩在冻硬的路上,“咯吱咯吱”响,笑声比风还快。

村口的小河,结了厚厚的冰,踩上去“咯吱”响,能看见冰底下的碎草。河面的冰,被月亮照得亮堂堂的,跟镜子似的。我们把“蒋秃头”往冰上一放,扯住线,猛地一拽——“啪!”线绳飞出去,陀螺“嗡”地转起来,顶上涂的红蜡黄蜡,搅成一团,伙伴们围着,拍手笑。原来这小东西,得挨几鞭子,才立得住,转得久。

那天阿存抽得高兴,追着他的枣木“将军”往后退,脚底下忽然“咔嗒”一声。我们都停住了,盯着他脚边的冰面,一道裂缝像冻住的蛇,贴着冰面“嘶啦”往四周爬,连冰下的草都跟着颤。

“冰裂了!”发财喊得变了调。阿存脸都白了,眼看裂缝快到脚边,他猛地往前一扑,胳膊撑在冰上,连滚带爬地往岸边挪。

那夜风特别冷,我们抱着冻僵的手往家跑,心里又怕又兴奋。原来冬天,不只有热汤和月亮,还有这么刺骨的冷。

如今外公不在了,村里也再没人杀猪了。大铁锅、柴火、满院子的笑,都成了照片里的事。但娘还在。她年纪大了,不再像从前那样炖一大锅杂碎汤,可每到立冬,总会炖一小锅杂碎汤,汤里依旧只放姜片和盐,却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上周打电话回家,她说:“你要是回来,我给你炖锅汤,暖一暖。”

我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柿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几个黄柿子。恍惚间,仿佛又看见外公站在树下,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装着刚从主人家换来的猪杂,脸上带着憨厚的笑。

晚上,妻子包饺子,我煮。她擀皮、包馅,手指快得很,一个个饺子排满案板。我站在灶台边,等着水开,心里记着当年在北京学的法子。小孙女在旁边转来转去,一会儿抓把面粉撒地上,一会儿抢奶奶的擀面杖,弄得满脸都是粉,像个小面人。妻子笑着拍掉她手上的粉,她咯咯地笑,声音脆生生的,比炉火烧得还暖。

这让我想起刚去北京的时候。立冬那天,加班到半夜,走出写字楼,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我在路边便利店买了一袋速冻饺子,回到亚运村的出租屋,用小电锅煮。水开了下饺子,再沸,淋一勺凉水;再沸,再淋;第三次沸了,饺子浮起来,就熟了。这一勺水,淋了二十年,从北京的小电锅,淋到今天家里的不粘锅。我把饺子盛在掉了瓷的搪瓷碗里,没醋,没蒜,就那么吃。

如今,饺子还是那个饺子,煮饺子的法子也没忘,只是身边多了她们。

水开了,我把饺子一个个放进锅里,看着它们在水里滚。第一次沸了,舀一勺凉水淋下去,水面静了,又慢慢冒起泡。

小孙女跑过来,扒着灶台踮着脚看:“爷爷,为什么要加水呀?”

我笑着把她抱起来,让她看锅里的饺子:“这样,饺子才熟得透,吃起来才暖。”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在我脸上摸了摸,带着面粉的凉,却暖得我心口发颤。

夜深了,我泡了一壶普洱茶。窗外的风还在刮,穿过柿子树的枝桠,“呜呜”地响。屋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和茶壶偶尔“咕嘟”一声。

我拿起白天摘的那个柿子,在清水里冲了冲,剥了皮,咬一口。甜里带涩,冰凉的汁水在舌尖散开。这甜,是整个秋天积攒下来的。忽然就想起外公喂猪的糠、外婆炖汤的火、娘添柴的身影、月光下冰面的亮,还有北京出租屋里那碗没醋没蒜的饺子。外公不在了,但汤的味儿还在;北漂的日子远了,但煮饺子的法子还在;日子走了,但身边的暖还在。

我看着窗外的柿子树,月光下,果子黄亮黄亮的。明天一早,小孙女定会拉着我的手,指着柿子问东问西。

我会告诉她:叶子落了,是为了让果子更暖;冬天来了,是为了把暖藏起来,等春天,再慢慢开花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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