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东台朋友喊我办事,返程时没走兴东快速路,脚一拐,就蹭上了车路河旁边的老路。
这条路早没了往日的热闹。半天遇不着一辆车,静得只剩风刮芦苇的“沙沙”声。可当年不是这样——往南通、去上海的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引擎声、喇叭声裹在一块儿,能从早吵到晚,车轮碾在土路上,“哐当哐当”地响,震得耳膜发麻。自兴东快速路通了,泰州火车站一立,这老路就跟一条搁浅的旧船似的,一天天凉下去。
后来我去上海走亲戚,又漂北京,多少年没沾过这儿的土。但路缝里的味道还锁着,一踩,就随车路河水冒出来:河埂的野草腥气,父母撑船的吆喝声,心里头有点懵:路荒了,河的魂还在不?
车路河是兴化的娘,东西横贯,兴化人的水上命根子,没跑!风过芦苇,河水在说:“这河能养人,得谢范仲淹。”当年范仲淹在兴化当知县,见海潮老啃庄稼,就领着人修范公堤。堤成了,里下河的水才顺了脾气,车路河也能安安分分载船运货。“范公修堤,一锹土是一锹土的良心;后来戴窑烧砖,一抔泥是一抔泥的实在——这河,就爱载这样的人和事。”几缕芦花被风卷起,跟着水波漂走,倒把这话也沉进了水里。
这河挨着老路,水浑得坦荡。不是脏,是千百年篙桨搅出来的烟火气,是一代代人在这儿淘米、洗菜磨出来的底色。我蹲下来撩把水,水里便映出了我的脸,连河底软乎乎的黑泥都看得清清楚楚——这能烧砖、能育稻的泥,不就是咱兴化人过日子的底子?我望着它,就像望见了它的过去:这河原先还是运盐的官道,后来漕运改道、大水冲垮堤。可不管咋变,托着兴化人过日子的那股劲,没松过。只是前些年,见河边上乱搭棚子、私砌码头,东一个西一个戳在岸边,水面飘着垃圾,心里头堵得慌——这河要是会喊,该多憋屈!
我跟这河的死交情,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一个冬天结下的。天还黑着,船帮上的霜结得有指甲盖厚,抠一下“咔嚓”响。爹妈轮流扛着竹篙,载着一船编好的草帘,要去四十里外的戴窑换砖。草帘堆得金灿灿,我缩在里头取暖,听着篙子扎水的“噗”声、拔起带泥的“嘶啦”声,瞅着两岸村子、芦苇慢悠悠往后退。河面平静,却托着满船的希望。
“记牢这水路,”父亲的声音裹着寒风砸过来,“咱兴化人的根,就在这河、这日子里。别飘!”他撑篙时腰弯得像张弓,竹篙磨亮处,母亲缝了块旧粗布,怕他老茧磨破淌血。轮到母亲时,她手上冻疮冻得发紫,仍咬着牙把篙子往深里扎:“快到了,换了砖就能垒房,稳当!”那年的日子,就是冻疮的红、草帘的黄,还有河水扎骨头的凉。
到戴窑码头时,日头已有些偏西。我上了岸,脚踩在碎砖上都没知觉,跟没踩似的。码头上堆着暗红砖块,还带窑火余温,摸上去糙得跟老人巴掌似的。管砖的汉子翻了翻草帘,瓮声说:“编得密实,换三百块——这砖,也是用这车路河的泥烧的,沉,扎实!”父亲把砖一块块搬上船,码得方方正正,每块都掂一掂,像是在称日子的斤两。返程时船吃水深,河水漫过船舷,他撑篙反倒更稳,嘴里叨叨:“你对砖实诚,河就对你实在,准保载你回家!”
等垒房子时,父亲挑了几块砖,哐当砸在门框根下。砖底河泥印干了,硬得跟块胎记似的。“瞧见没?这是河给咱们做的记号,错不了!”每逢有人串门,他总指着砖反复说,生怕别人没听见。
三十年前,我在省团校函授。有一次去南京面授,课余时间特意去游览了明城墙。抚摸着那些老砖,竟和戴窑码头的砖一个模样。忽然就醒过神来:当年,正是经这车路河,一船船戴窑砖被运往南京,砌进了六朝古都的城墙里。那砖,带着河底的泥腥、船工的汗味,也带着范公堤下兴化人的实在——它们不是冰冷的建材,而是这车路河写给世界的信。
十年前,陪央企朋友去得胜湖考察文旅。他捏着规划图,红笔圈着“水上乐园”“民宿集群”,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同行的还有位老友——兴化日报副刊“楚水笔会”的发起者,特意跟着来瞅热闹。
乘快艇入湖,马达声炸碎湖面的静。得胜湖水顺着河道淌进车路河,水面平得像一块熨过的布——这车路河的脾气,一半是湖给的。我和老友对视一眼,他先开口:“笔会二十多届了,本土的文友总写这些旧事——宋建炎四年,张荣带人马在这儿干金兵,战船从湖入河,粮草兵器全靠这水脉。”我望着湖面,仿佛看见当年的战船划破水面,篙桨如林,喊杀声混着水声,至今还在芦苇荡里回响。
“还有施耐庵,”老友接着说,“他当年常来得胜湖一带游历。这湖荡、港汊、芦苇,和《水浒》场景一个模子,好汉们的硬气,准是在这儿炼出来的。”我想,这湖不仅养兵,也养文气——施耐庵的笔,就是蘸着这湖水写的。夕阳西下,湖面金光闪闪,像铺了一地碎金,又像一个大舞台,当年的英雄、文人、渔民,都在这水上演过一出出戏。
老友叹口气:“这些玩意儿,画个乐园装不下。”央企朋友没接话,只顾着白话规划。后来,图纸上的乐园没见着,河面上倒添了几艘轰鸣的快艇。
我却暗地庆幸——原来历史的刀光与文人的侠气,早在这水里和解了,何须后人画蛇添足。瞅着快艇搅起的浪花,只盼后人能读懂这河、这湖的心思。
今年夏天,特意扯着孙女去严昌荣红色军事教育基地。广场上,退役的坦克、火炮戳在那儿,锈迹里裹着火药味。宣传栏里,史料照片、烈士事迹摆着,看着心里沉得慌。其中一块展板上,半块带弹孔的土墙残片格外扎眼——文字说明写着,这是严昌荣烈士阻敌时,堡垒炸剩的遗迹。
“爷爷,这些兵器真用过?墙上的洞是打仗弄的?”孙女拽了拽我衣角,眼睛瞪得溜圆。
我指了指残片和兵器,又瞅向外边的车路河:“都是真的。太爷爷用河运的砖垒起我们家的老宅子,严团长用土垒的堡垒守大地——这车路河滋养出的兴化人,不管用啥,都有股子守家护土的硬气。”
好多年前,我刚上初一,那会儿啊,全县民工疏浚车路河,爹妈早出晚归。工地上红旗猎猎、号子震天,箩筐扁担一眼望不到头。父亲晚上回来,裤脚沾着河泥冻得硬邦邦,指甲缝里的泥抠不净,端着稀饭碗含糊道:“河跟日子一个理,得下力气伺候,后辈才能踏实过日子,不晃!”
孙女似懂非懂点头,出了基地就拽着我往河边跑。她蹲在水边扒拉水,忽然喊:“河里有星星!”
我走过去:“那是当年挑河泥的人,头上挂的煤油灯。范公修堤、太爷爷搬砖、烈士守阵地,都被这星光照着。”
孙女掬起一捧水笑:“现在的灯光,也是河的星星对不?”我点头,她蹦跳着跑开,嘴里喊着“车路河,星星河”。
从基地出来,绕到城边的车路河,竟有些意外。往日的乱棚、私码头全没了,河岸收拾得齐整,临河修了带顶的塑胶跑道。傍晚有人散步慢跑,入夜后景观灯亮起来,映在水面像撒了碎金。情侣低语、老少瞅水、邻里扯家常,笑声和水声缠在一起,比啥热闹都踏实。
想来后辈也疼这河,知道它是兴化的根。父辈靠河吃饭、疏河护田是敬河;如今整治河道、亮灯修路是爱河。这份实在劲,和范公、和爹妈,是一个路子——就像当年戴窑烧砖,一抔泥、一把火,不掺假,不飘。
夕阳沉落,车路河泛着金波,灯光慢慢铺展。我站在跑道上,脚下是平整的路,眼前是亮堂的河——汉代盐路沉在水底,宋代月光浸过范公堤,明代河道托着垛田,此刻灯光照着奔跑的人影、笑盈盈的脸。
这河不吹年纪,这砖不炫过往,只默默托着、撑着,让每个兴化人在波纹里、砖缝中找到自个儿的根。从范公的堤到如今的灯,从爹妈撑篙的吆喝声到岸边的笑语,都藏在水里。正如王干先生写的:“水不说话,却把该说的都说了。”
晚风里,马达声、篙动水响混在水面上,搅在一块儿,分不出哪是从前,哪是现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