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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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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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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有个兴化路

北京的路名,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你走在东单、西单,觉得自己是在历史里;你走在中关村、望京,又觉得自己是在未来。可你一拐进兴化路,嘿,你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我第一次见这路牌,是在1996年的冬天。风刮得人脸生疼,我拖着两大包行李,像个被生活流放的难民。就在我晕头转向,以为自己要在北京的风沙里迷路时,一块蓝底白字的牌子,像个老乡似的,突然从灰蒙蒙的街景里站了出来。

那上面写着:兴化路。

我当时就乐了。心想,这北京,可真够意思。我刚从江苏兴化“逃”出来,它倒好,直接在城里给我复制了一个。

说起来,那年我也是脑子一热。放弃了老家那份饿不死也富不了的安稳工作,揣着一部砖头似的模拟手机,就敢往北京“下海”闯。现在回头看,那哪是闯,简直是“裸奔”。

那手机,是托人好不容易才买到的。沉甸甸的,拿在手里像攥着块铁。天线一拉,足有十几厘米长,竖在耳边,活像个小发报机。在当时,算是个“体面”物件。毕竟要去陌生的大城市,有个手机联系着,心里多少能踏实点。

出发前,妻子反复叮嘱,到了就给家里回电话。我从老家坐长途汽车到南京中央门火车站,夜里挤上K66次绿皮火车。一坐就是二十多个小时。车上人挤人,连过道里都站满了。我找了个靠过道的位置,把两大包行李塞在脚底下,整个人卡在座位和行李之间,动弹不得。

出发前,走南闯北的同事们都说北京冷得刺骨,我便把棉袄棉裤、毛衣毛裤塞了两大包。结果火车越往北开,车厢里暖气越足。到后来穿着毛衣都热得浑身冒汗。心里直犯嘀咕:这北京的“冷”,莫不是哄人的?

可一出北京站,风就给了我结结实实一耳光。那风,不是吹,是刮。像刀子似的,一下就刮过来了,直往骨头缝里钻。我赶紧把棉袄掏出来穿上,才算缓过劲。按着北京朋友给的地址,我拖着两大包行李,在人潮里七拐八绕。终于,在车站西侧坐上了104路。还是那种头顶“小辫子”的无轨电车,草绿色的车身,看着就满是年代感。

车开起来,车身又长又晃,晃得人发晕。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掠过的崇文门、东单,楼影飞速掠过,像一卷看不真切的胶卷。

过了地坛西门,报站器含糊地喊着“蒋宅口东”。我正准备起身,目光却突然被路边一块蓝底白字的路牌钉住了——“兴化路”。

我以为是长途跋涉产生了错觉。赶紧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使劲眨了眨眼。没错,就是“兴化”,和我老家一模一样的两个字。那一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溜溜的,又暖乎乎的,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安顿好旅馆,我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机给妻子报平安。旅馆门口风大。我把“大哥大”从皮包里掏出来,天线“唰”地一下拉到最长,像一根孤独的避雷针,徒劳地试图引来一丝信号,却只引来满耳朵的嘈杂。深吸一口气,按下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电线里爬。

“喂?老公,到了没有?”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点焦急。

“到了!我到北京了!”我对着话筒大声喊,生怕她听不见。“我在……”白天路过的“兴化路”三个字还在脑子里打转,又刚从和平里北街的旅馆出来,脑子一混,脱口就喊出了最熟悉的名字:“我在兴化!”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紧接着,妻子带着哭腔又满是疑惑的声音钻了出来:“啊?你怎么还在兴化?你压根没去北京是不是?是不是骗我?”

我一下子懵了,心里“咯噔”沉了下去。赶紧解释:“不是兴化!是北京的兴化路!我真到北京了!”

“什么兴化路?我没听见!你说你在兴化?你到底走没走啊?”她的声音被电流拧得变了调,像根细针似的扎在我耳朵里。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隔着千里风沙和混乱的信号,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

我站在北京初冬的寒风里,手里举着那部曾让我觉得体面的“大哥大”,对着话筒一遍遍地喊:“是北京的兴化路!我不在老家!我到北京了!”风里的沙粒打在脸上,手指冻得发僵,按在冰冷的按键上几乎没有知觉。

最后,我对着话筒,声音里满是无奈的哑然:“算了,你别着急,我安全到了,等信号好了再跟你说。”

挂掉电话,我盯着手里那根孤零零的天线。突然觉得,它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插在我和这座城市、和远方的家之间。我以为揣着“大哥大”,就能在异乡稳住阵脚。可到头来,连一句报平安都被信号和脱口而出的地名,搅得一塌糊涂——北京的“兴化”和老家的“兴化”,明明是同一个名字,却在电话里,成了最荒诞的误会。

第二天一早,我去路边摊吃早点。风裹着沙尘扑面而来,行人都缩着脖子、拢着衣领,脚步匆匆。街角的油条摊前,摊主顶着一顶白帽子,让我一下子想起了《骆驼祥子》里的北平街头。油锅“滋滋”冒着白烟,金黄的油条在油锅里翻滚,油星子“噼啪”地溅出来。我买了两根油条、一碗豆浆。刚咬一口,就觉得不对——这油条和老家的不一样,没有那种一咬就碎的酥脆,反倒带着股韧劲,得费点劲嚼,少了些蓬松的面香。

豆浆也清寡得很。不像老家村口王大爷,每天天不亮就支起摊子,用那盘沉重的石磨,一圈一圈地碾着黄豆。石磨“吱呀”作响,磨出的浆稠得能挂在勺子上,乳白色的浆体里还浮着一层细密的豆沫,满口都是醇厚的豆香。这碗喝着,顺着喉咙“唰”地一下就滑下去了,只在舌根留下一点若有似无的生涩感,碗边干干净净,寻不见半点浆痕。

摊主操着京腔问:“要麻酱烧饼不?刚出炉的,热乎着呢!”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陌生的口音、寡淡的豆浆、发韧的油条,和老家清晨那满是烟火气的吆喝、醇厚的豆香,竟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点了点头。

如今三十年过去,北京的104路早已换成了崭新的电动车型,再也看不到头顶那两根标志性的“小辫子”。兴化路两旁的红砖楼,也变成了整齐的商品房,连路边的梧桐树都比以前粗壮了不少。

可我还是总记得,那个冬天:那部“大哥大”里扭曲的哭声,那根被风吹得摇晃的天线,那碗清寡的豆浆,还有那条突然撞进眼里的路牌——“兴化路”。

北京有个兴化路。它不在我的故乡,却藏着我初到北京时,所有的狼狈、无奈,和那一点点关于“家”的念想。它像一个固执的坐标,钉在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里,也钉在我心里。

只是,我常常会在某个冬天的清晨,恍惚间觉得,又看见了那辆草绿色的电车。看来,人这一辈子,有些路是走不完的,它会一直留在梦里,时不时地出来遛遛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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