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去有个同事,姓王。在单位里,大家当面叫他“王主任”,背后都叫他“王乙己”。这名字是怎么来的,谁也说不清。只晓得他一来,人群里就有人努努嘴,大家便心照不宣。
他是我的同门兄弟,光着屁股长大。他爸是村支书,公社干部下来,偶尔在他们家吃饭。我那时候总跟在他后头,图两样东西:一是他家桌角堆的报纸,二是干部吃饭时,他偷偷盛给我的一碗肉烧青菜。
想得这两样,要帮他做作业。他人不笨,就是坐不住,算术题总出错,写作文也干巴巴的。放学了,他把作业本塞给我,我就揣着本子回家,伏在小桌上一笔一划帮他做。做完了,送去,顺便从他家抱走一摞旧报纸。
公社干部在他家吃饭,菜在锅里烧好,还没端上桌的时候,他就趁他妈转身的功夫,抄起一个搪瓷缸子,舀上一大勺肉烧青菜,连汤带水,紧紧捂着盖子,快步送到我家。那时候,肉是金贵的,青菜吸饱了肉汁,是我童年顶好的滋味。
后来他不上学了,靠他爸的关系,进了乡土管所,成了“王主任”。
中山装的上口袋,总是插着两支笔,一支钢笔,一支圆珠笔,笔帽亮锃锃的,像他的身份,含糊不得。可村里人都晓得,想叫他掏出那支钢笔,在宅基地批条上签字,难如登天。
那时候,县里时兴摸奖。体育场搭台子,锣鼓喧天,一张奖券就几块钱。他常去,回来时,不是扛着冰箱,就是抱着彩电,再不济,也是一台电风扇。有人问他:“王主任,你运气咋这么好?”他就笑,手指敲着桌面:“赶上了,没办法,运气。”
哪来的运气?我们都清楚。乡里谁家要批宅基地,总得往他家送东西,烟也好,酒也罢。他嘴上说“规矩不能破”,这些东西,转手就变了钱。摸奖是个由头,那些冰箱彩电,哪里是中的奖,分明是村里人的“心意”。
再后来,我也考进了乡政府,我们成了同事。
一个大院里上班,交往却少了。走廊里碰上,他点点头,便匆匆走过。他在一楼,我在三楼,中间像隔了两层楼梯的沉默。偶尔听人说起,他又“中奖”了,又替谁家“协调”了宅基地。我听着,不言语。风从走廊窗户吹进来,卷起几张旧报纸的边角,像他当年偷偷端给我的那碗肉烧青菜——油花花的,如今,凉了。
他在土管所待了好几年,日子过得舒坦。后来有人举报他,领导找他谈了话。他整个人就蔫了,成天耷拉着脑袋,办公室门一关,烟灰缸里的烟蒂堆得满满的。
没过几天,他突然组织了一场饭局,叫上大院里五六个同事。我愣了,同在一个单位,他从没这么大方过,这个连当年给我送碗肉烧青菜都要瞅准机会的人,竟舍得请客了。
饭桌上,他开了两瓶酒,包装挺精致。拆盒子时,手一滑,酒瓶倒了,从盒子夹层里掉出一沓钱,花花绿绿的,五千块整。
我们都愣住了。他也愣了愣,脸上旋即挤出些“慌张”和“为难”,把钱捡起来,当即说:“哎呀,这可咋办?这酒是人送的,一直没动,不承想里头有钱,这钱我不能要。”
第二天,我们便听说,他一上班就把那五千块钱交到了领导桌上,原原本本“说明了情况”。
他回到办公室,关上门,拉开抽屉。那枚红印章躺在里头,像个睡沉了的老伙计。他拿起来,在废纸上盖了一下又一下,印泥红得刺眼,却盖不住纸的白。
他就这么在新岗位上熬到了退休。不再提“摸奖”,也不再穿中山装,但他有了两个新习惯——手里总拎着一个包,口袋里总揣着一把弹簧秤。
那包是他临退休前,到我公司来玩时“讨”去的。一个我闲置不用的旧公务包,那年头,拎这种包,是身份的象征。他见了,眼睛一亮,半真半假地说:“你这包闲着也是闲着,给了我吧,我正缺一个。”我怔了怔,顺水推舟送了他。
从此,这包再没离过他的手。
去菜场,一手拎着我的旧包,一手提着菜篮子,还能从兜里掏出那把弹簧秤。摊主称完,他必定要接过来,自己再称一回,嘴里念叨:“喂,少了一两,老板,得再添点。”那秤杆儿在他手里,比当年批宅基地还要较真。
他来我办公室闲坐,衣裳还是那身,包却换了个地方——不拎着了,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娃娃。聊着聊着,手就伸进兜里,摸出那把弹簧秤,指尖在秤星上反复摩挲,久久不动。
如今,晚上去附近公园跑步的人多了。我偶尔会在公园的跑道上遇见他,他也在跑,跑得不快,气喘吁吁,但那只旧包,依旧牢牢地拎在他手上,随着步子,在夜色里一前一后地摆动。
回到家,他会把包小心翼翼地挂在门后,像完成了一桩仪式。他从菜篮子里拿出一把最便宜的青菜,用那把弹簧秤仔细称了称,然后在昏暗的灯光下,从旧包侧兜里抽出那支褪色的钢笔,在一个旧笔记本上,极认真地一笔一画记下当天的菜价,写完便盯着那行字,一动不动。
我有时想,那包里装着的,兴许只是他自己——那个没一直当着主任的王乙己,那个还会偷偷给我送肉烧青菜的半大孩子。
而那把秤,称来称去,称的,到底是人心。
夜色里,他,他的包,还有那把秤,都化成了影子。风一吹,影子晃了晃,像是还想努力站直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