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傍晚,上官河的灯就醒了。
北边五里大桥的灯带先亮,南边中和路大桥的光跟着漫开——当地人都喊它网红桥,红的、黄的、蓝的,还有一溜暖白,顺着桥身往水里伸,把水面照得亮堂。细浪一卷,光就转,碎了,却不散。不知情的人打这儿过,都笑:“里下河的夜上海”呢。
我牵着刚上小学的孙女站在河岸,指尖点了点脚下的河:“宝宝,咱脚边这河,叫上官河,守着兴化好些年了。”
孙女踮着脚,小手搭在石栏杆上,往前凑,脆生生问:“爷爷,这河为啥叫上官河?”
我顺着她的手,指尖碰了碰冰凉的栏杆,慢慢说:“上官俩字,跟我们兴化一位状元宰相有关,他叫李春芳。那时候,官船、民船挤在河里,乱哄哄的挪不动,一到汛期还容易堵水。他就想了个法子——把河给画开了:一条专门给当官的走,叫上官河;另一条给百姓走,叫下官河。民船得等辰时再开,不耽误公务。这样一分,两条河各走各的,顺顺当当流到现在。”
你老太爷以前运米去高邮,就守着这规矩,每回经过南津驿道,都等辰时。兴化人靠河过日子,打小就懂“顺”河的理。后来这南津驿道还成了送信的要道,信叠成小方块装在油布袋子里,靠船工接力传,能一直送到高邮进大运河。你老太爷运米经过这儿,总停船买俩热烧饼,就着上官河的清水吃,那水啊,跟现在一样清,一样凉。
“那下官河好看不?”孙女晃着我的手。
“好看得很。”我笑着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去年春天,咱坐游船走‘1号水路’去看菜花,走的就是下官河。风刮着芦苇响,船一过水鸟就飞,你一喊蝴蝶,它们就扑棱棱地追着船跑,你眼睛都看直了,还记得吗?”
孙女连连点头,拉着我沿河边走。夜风有点凉,我们的影子落在石板上,长长短短地跟着脚步晃。没走多远就到五里亭公园,孙女突然跑向一块石壁,回头喊:“爷爷!这个‘南’字我认识!”我走过去,顺着她指的地方念:“南津驿道。”她跟着念了一遍,小手摸着石壁上的字,灰蹭到手上也不在意。
我指了指旁边的五里亭:“以前这就有驿站,借着南津河的堤岸修了驿道,打仗时递紧要信就走这儿,一路往南能接上高邮的孟城驿。李春芳不光定了河的规矩,这驿道、驿站也是他让人修的,船工路过能歇脚、递信,多暖心啊。”
“没手机,信不会湿吗?”孙女歪着头皱着眉。
“不会。”我摸了摸她还带着洗发水香味的头发,“油布袋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以前运兴化米的船也多,米袋用麻布缝得密不透风,船工到这歇脚,得跟驿卒报上船号、米数,记在黄得发脆的本子上,半点儿差池都不能有。”
“老太爷的米能到京城不?”
“说不准。”我望着远处往五里大桥去的货船,马达声渐渐轻了,“但我总觉得,说不定哪一袋米,跟着送信的船过了孟城驿,进了大运河,最后能到京城金水桥底下,让那边的人也尝尝兴化米的香。”
“爷爷,你以前去北京也走这河?”孙女拉着我往网红桥走。
“哪能啊。”我指了指河面飘着的水花生,“我年轻时‘北漂’,坐绿皮火车都得熬上一天一夜,比起当年撑船啊,简直是飞。但不管走多快、多远,兴化的米嚼着还是当年的香。就连金水桥底下摸过的水,竟也和上官河的水是一个温乎味儿——后来才知道,上官河的水,一直流到高邮的大运河里去了。原来故乡的暖,早跟着我的脚步,浸进了每一处牵挂里。”
到了网红桥,我指了指桥下说:“以前这里是化肥厂,可没这么亮的灯。我小时候,跟着你太爷爷来装氨水,天寒地冻的,河面飘着冰碴子,水泥船装得满满当当,船帮压得快贴水面,我死攥着船沿心里发慌。你太爷爷在船尾把篙往冰里扎,‘咔嗒’一声脆响,扎完没直起身,就着船帮蹭掉手上的冰碴,好再扶着船帮看氨水水位。风刮得紧,往脖领里灌,氨水味冲得人不敢大口喘气,咳得眼泪直掉。”
“氨水晃着不会溢吗?”孙女问。
“你太爷爷有法子。”我笑着说,“船行起浪,他就抓一把干稻草撒在氨水上面,稳稳当当的,一点都不漏。那时候氨水得赶在年前浇麦田,全家口粮都靠这趟,再苦再累也值。现在踩着这平整的路面,摸着暖乎乎的栏杆,再想起当年冰碴子的凉,才觉时光过得真快。”
“这河以前就只运氨水、运米吗?”孙女好奇地问。
“它的本事可大了。”我拉着她靠在栏杆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兴化是‘锅底洼’,夏天暴雨一落,水就往这儿积。这两条河啥活都干:平时运货、浇田,水大了就泄洪。以前没像样的堤坝,水一冲浪一打,河堤就光溜溜的,树根都露出来。村里人得扛着浸了水的沙袋堆堤坝,沙袋坠得人腰都塌了,歇两口气揉揉腰,抓起另一袋又接着走。现在好了,堤坝结实还加了闸,夜里散步脚踩在上面稳稳的,心里也踏实。我现在过堤坝,总爱蹲下来摸新水泥的缝,想起当年扛沙袋的沉,才懂安稳是以前的人扛出来的。”
我又指了指远处:“你出生的医院附近,不就是北水关嘛!1945年,小鬼子占了兴化城,想断河——断了河水一积,田就淹,消息也传不出去。后来有位戴老爷爷带着战士们打了三天三夜,炸开北水关坝头,把河通开。他护河,其实是护老百姓的饭碗。没这河,水排不出、粮运不进,你老太爷运米、太爷爷装氨水,都没指望。”
“那仗打完是不是很热闹?”
“可不是。”我笑着点头,“你太爷爷那时候还小,这些都是他听你老太爷说的:仗打完那天,南津驿道生了堆火,驿卒煮着热汤,老百姓拎着烧饼、端着腌咸菜来,船工也撑着船送粮,人挤着人,说话声、汤沸声混在一块儿,这河边才算真安下心来。”
“上官河和下官河真厉害!”孙女拍着手,“能运东西、能挡水,还能看芦苇、油菜花!”
“它还帮咱找过亲人呢。”我补充道,“我小时候,跟你太奶奶去安庆寻你二舅太爷,就是从上官河坐轮船,到高港再换过江的轮渡。江浪大,船晃得慌,你太奶奶抓着船舷,指节都发白了,另一只手攥着布包,指腹总在包角上磨,磨一下,就往江对面望一眼,盼着早点见到亲人。后来才知,二舅太爷自小逃荒,顺着水路往南,最终在安庆安了家。这河啊,连着一家人的念想,断不了。”
夜风又吹起来,孙女往我身边靠,小手紧紧塞进我手里。我指着水面说:“宝宝,你看,灯光铺在河上,风一掠就碎,晃一晃,又连起来了。像咱一家人,不管走多远,终究能凑到一块儿。”
我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石碑:“那上面的诗,是咱兴化人高谷写的,说的就是这南津河边的光景。以前人走这儿,见着的景跟咱现在也差不多,就是走得急。早先没这么多桥、这么亮的灯,来往全靠船。天刚亮,撑篙的、摇橹的,船帮撞着船帮砰砰响,还会喊一声‘早啊’;傍晚收工,船靠了岸,炊烟混着饭菜香,那就是兴化人过日子的味儿。”
现在日子好了,船少了,桥多了,可这河没改性子,还护着咱呢,旱了就送水,涝了就泄洪。不管外面怎么变,站在河边看灯影晃着,闻闻熟悉的河腥气,就知道,咱的根,就在这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