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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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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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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兴化的文脉

近来心里搁了桩事。

前阵子写北京的兴化路,一位文友在末尾留言,轻飘飘一句:“徐州云龙山上,也有一座兴化,是座禅寺。”只这一句,心里便“咯噔”沉了一下。

早年北上路过徐州,我特意绕道去了云龙山。石阶生了青苔,踩上去脚底一滑,崴得生疼。手掌抵着冰凉的石栏,凉意一丝丝往骨头里钻。寺里的檀香一股脑涌进鼻腔,呛得人喉头发紧。抬眼间,“兴化禅寺”的匾额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撞进眼里——亲是真亲,却像隔着一层里下河的暮雾,朦朦胧胧,总也摸不到实处。

天下竟有这般巧合。两个兴化,像极了同名同姓的陌生人,名号相同,魂却不同。

一个在苏北里下河的烂泥里打滚。那里的泥,乌黑油亮,一把能攥出油来,指节都得用上狠劲。田埂上的吆喝,是扯着嗓子从胸膛里吼出来的,撞在芦苇荡上,弹回来,还带着硬邦邦的泥腥味。另一个,在徐州的云龙山上,让香火熏着,让经声泡着。檐角的铜铃,风一来,便叮叮当当,碎成一地;连香灰落在供桌上,都轻得听不见一声叹息。

蹲在故乡的垛田上,我习惯性地抓起一把黑泥。掌心收紧时,带着水草的筋络和土地的抵抗,捏得指根生疼。一松手,泥团碎溅裤腿,风一吹凉得缩了下膝盖。这味道,这触感,是刻在骨子里的。五代时,先民们便在这里,唤它作“兴化”。那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十年九涝,没有活路,便一罱一罱地从水底捞起葑泥,用肩膀,用脊梁,硬生生在这片水荡子里,堆出了能活命的田垛,刨出了这座“水上粮仓”。

云龙山禅寺的“兴”,是香火裹着粥香,是乱世里递来的粗瓷碗、檐下遮雨的屋檐。它的沉劲,是静的,是向内收着的,像老僧入定,铜铃都压着声。而咱兴化的“兴”,是田埂上那声“明年再把田埂垫高点”的吆喝,撞着芦苇荡弹回来;是榔头砸在夯土上“咚”的一声闷响,震得脚底板发麻;是从烂泥里硬生生挣出一条活路的蛮悍。它的沉劲,是向外迸的,带着不容分说的力道。

一个安魂,一个立命。

田埂边的水洼里,还留着当年修堤的夯土痕迹。农人的赤脚把稻茬踩进水里,溅起的水花落在夯土上,顺着深浅不一的纹路蜿蜒,像无声的泪。那一声声“把堤修牢些”的吆喝,就这么撞在土坡上,裹着泥水,顶得人心口发颤。这就是咱兴化人“能吃饱饭、不被水淹”的念想,一辈辈,用筋骨干出来的兴旺。

城里的四牌楼,影子沉沉地压在青石板上。檐下那四十七块匾额,层层叠叠,木质早已被岁月浸透。“状元宰相”四个字,笔锋如刀,像是能从木匾里戳出来,带着一股子李春芳当年修堤夯土的狠劲。

这位明代的兴化人,入了阁,拜了相,却没忘了这方水土的根。他循着古堤的旧址,一榔头一榔头地,把上官河捋得顺顺当当。堤成了,水通了,兴化的稻米、鱼虾得以北上,外乡的货物得以南来。那船桨拍打堤岸的声音,脆生生的,让兴化成了里下河一带活泛的码头。

一位老人踱过来,指着匾额说:“范公堤挡的是海潮,硬得像铁。李阁老这堤,通的河,才真让咱兴化的日子活泛起来,能挣实在钱!”他的话撞在旧木匾上,弹回来,带着一股陈年的木香。

这硬邦邦的规矩背后,藏的,恰恰是让百姓过好日子的、最柔软的心肠。

咱兴化的“化”,是从烟火灶披间、从田垄河汊里长出来的。卖菱角的摊主,称完了斤两,用蒲草一裹,又弯腰从筐里抓起两大把,不由分说地塞进你袋子里。那手糙得像砂纸,蹭过手背,留下微痛的暖意。“自家塘里的,不值钱,多拿点尝!”农忙时,谁家劳力不够,一声吆喝越过田埂,河坎边的柳荫下便聚起半村人,扛着家伙往地里去。中午围着矮桌,就着咸菜喝稀粥,筷子碰着碗边叮当响,没人提一个“钱”字。

这日子磨出来的厚道,人心暖出来的软润,和四牌楼上那硬邦邦的功绩标准,拧成了一股绳,也拧成了咱兴化人的筋骨。

而云龙山禅寺的“化”,是香雾里修来的通透,是经声中沉淀的慈悲。老僧递来的粗瓷茶碗,碗沿有个小小的豁口,不经意间硌了一下指尖。茶是炒茶的焦香,混着一点陈味,咽下去,喉咙里留着淡淡的涩。他的话软得像棉花,飘在空气里:“寺名是明代胜吉和尚所定,见百姓困苦,发愿‘兴善化恶’。”

我捧着那碗茶,忽然间明白了。

这禅寺的“兴善化恶”,并非全然的软。明末兵荒马乱,它的山门曾为逃难的百姓敞开,门板上留着挡过刀箭的痕迹,佛龛后曾藏过妇孺活命的粮袋。这慈悲里,早已生出护佑苍生的硬骨头。

而咱兴化的“昌盛教化”,也并非一味的硬。田埂上多塞的两把菱角,农忙时无声的援手,那硬邦邦的规矩底下,流动的正是这人间最质朴的软润。

刚柔相济,才是活下去,并且活得有尊严的、最坚实的底气。

文脉这东西,从来不是悬在云端的空话。它就在这泥土里,在这烟火里,在这碗茶里,在这块匾里。

站在垛田之上,落日将河水熔成金红。芦苇荡翻着浪,哗啦,哗啦,一声声像鞭子抽在水面上。归船的桨声欸乃,穿破暮雾,沉重地撞着堤岸。水鸟扑棱着掠过,翅尖带起的风扫在脸上。

千垛菜花田的余晖里,游人的笑声脆生生地传来。防洪墙的影子在水里微微晃动,却稳得像铁铸的一般。

云龙山的钟声,或许正随着晚风轻轻飘来,但它惊扰不了这片土地分毫——这里自有其喧闹而又坚实的节拍,沉甸甸的,像擂在人心上的鼓点。

原来,名字的巧合,只是浮面的浪花。

骨子里的底色,是各自在土地与岁月中,用生命一点点沉潜、打磨出来的模样。中国文化里那“和而不同”的博大与深厚,就藏在这两个同名的“兴化”之间,藏在施耐庵笔底的水浒侠义、郑板桥画中的竹石风骨、毕飞宇文字里的乡土韧性里。

一支软,一支硬;一支飘,一支沉;一支轻如云烟,一支重如故土。

它们撞在一处,不曾抵消,反而凑成了这文化根脉里,最耐得住咀嚼的厚劲。

这厚劲,不声张,不刺眼,就像田埂边的野草,石缝里的青苔,更像垛田上攥得住的葑泥,自生自长,却有着顶破顽石、历经寒暑的韧性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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