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常往东南沿海跑。
到了莆田古港,脚刚踩上石板,心里就乐了——早知道这地方老辈也叫兴化,我这兴化人来“另一个兴化”,倒像走亲戚没敲门,直接踩进了院子,连石板磨鞋底的糙劲,都透着点“自家人”的熟稔。
高铁站出口,老林早倚着车等我了。早年在北京做建材生意的老友,当年他在通州的办事处守着,我没事就往他那儿凑,吃他从老家运过来的海货,虾干、海蛎子,鲜得能吃出莆田的海风味,这么多年没见,他黝黑的脸膛还跟当年一样,笑起来一口白牙。
“哎呦,可算把你等来了!”他上来就拍我的肩膀,力气还跟当年一样大,“这么多年没见面,我经常在网上刷到你们兴化的螃蟹、油菜花,金灿灿油汪汪的——咋的,就没想过寄两斤螃蟹给兄弟解解馋?”
“你们那真牛,都走向世界了!我刷到说,垛田跟油菜花海都是世界遗产,够气派!”
“那可不!”我语气里带点得意,“这都是先人一筐土一筐泥垒出来的,哪像你们莆田人,闯北京、运海货,生意做遍天下,闯劲更足!”说着想起件事——“对了,你小子当年在北京天天炖海粥,我是真吃不惯!你没去过我们兴化,不知道我们那儿的蒸芋子、大米粥,才叫真地道,软糯喷香,比啥山珍海味都解馋!”
“哦?蒸芋子、大米粥?”他发动车子,方向盘打了个圈,“我们莆田人也爱吃芋子,不过更爱就着海货炖,鲜味儿再提一档。”
“你没看中央电视台《舌尖上的中国》?”我挑眉笑,“那里面说的就是我们这味道!自家垛田产的粳米,清水淘洗三遍,灶上小火慢熬,熬到米粒开花、粥汤起稠,再配上年头久的老腌菜,或者蒸得粉糯的芋子,蘸点儿白糖,那滋味,是刻在骨子里的吃食。”
“还有这讲究?”他眼睛一亮,脚下轻轻踩了脚油门,“我只知道你们兴化大米有名,没想到吃食还有这门道!”
“那可不!”我拍了下膝盖,“我们兴化水网密、土壤肥,种出来的大米颗粒饱满,芋子也养得绵密。这是河跟海的区别,你们靠海吃海,鲜味儿来得猛;我们依河而居,滋味都往里收,养的是肠胃里的踏实。”
“这话说得在理!”老林拍了下方向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吃食就是最实在的印记!”
“那还有假!”我接着说,“儿时冬日清晨,母亲用得胜湖边的芦苇根熬粥,粥锅边凝着白汽,映着窗台上的菜花干,暖乎乎喝一碗,从头暖到脚。”
老林咧嘴笑,方向盘一打拐进老街:“被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尝尝了!不过我们莆田的水,性子烈。湄洲湾的潮,拍石板拍了一千年,浪头砸在防波堤上,轰一声——水花溅到脸上,凉得人一哆嗦。旧时商船装着荔枝干、瓷器闯南洋,风里浪里讨生活;如今万吨巨轮往来,集装箱堆成山,夜里像卧着的巨兽,汽笛一声震耳膜。”
车窗外的树影飞快往后退,我望着街面的青石板:“这是第一桩巧事。我们兴化,早把施耐庵的话刻进骨子里——‘家有余粮鸡犬饱,户多书籍子孙贤’。城中心四牌楼四十七块匾额,李春芳那块‘状元宰相’在正中,漆皮褪得斑驳,木纹还硬挺。”
“李春芳?”老林抬眼瞥我,“就是你们兴化那个官至宰相的状元?”
“可不是!”我点头,“我们兴化历来文脉盛,单说李春芳一家就够传奇——他自己是嘉靖二十六年状元,儿子李茂材中了万历二年进士,孙子李思诚是万历二十六年进士,实打实的‘一门三进士’,《兴化县志》里明明白白记着,城中心四牌楼那几块匾额就是见证!”
“你们莆田也有厉害角色吧?我听说徐铎人称‘海滨书痴’,夜里借星光读书,烛火尽了映着月,中了状元就办学堂,把‘读书改变命运’焊死在骨子里了。”
“真是一家亲!”老林拍了下方向盘,“你这都知道!我们莆仙戏也有名,前儿镇上搭台,我挤在人堆里听《春草闯堂》,那声‘闯’,又尖又脆,跟出海的号子一个劲。渔民围坐听戏,花生壳‘咔嚓’响,戏文里忠奸善恶,伴着潮声刻进骨子里——直而刚,不绕半点弯子!”
“我们唱道情。”我把声音压低点,“郑板桥传下来的省级非遗。去年在千垛菜花景区,坐1号水路游船时听老艺人唱的,渔鼓敲到第三拍——船刚好穿过一片金黄菜花田,简板声混着水波纹的脆响,听着听着就想打瞌睡,不是不好听,是太舒坦了。这调子,带着我们水乡的筋骨,想学也学不来!”
“你们靠河总得有船吧?”老林往窗外努努嘴,语气里带着好奇。
“那可不!”我笑了,“现在外面都瞎调侃‘人到兴化心就花’,这哪挨得上啊! ”我摆了摆手,“其实是谐音——早年是‘人到兴化心就慌’!那年代兴化到处是水,河汊跟蜘蛛网似的,出门全靠船渡,一上船就分不清东南西北,眼睛看不过来,心里头自然发慌,慢慢就被传成‘心就花’了,纯属民间打趣的谐音梗! 想当年连饭都吃不饱,哪有心思‘花心’呀!早年出门、运粮、赶集,全靠船,河里的船多到数不清,船头挨船尾,像水里铺了条路。”
“现在呢?”他顺手抹了把方向盘,“路都修好了吧?”
“可不是!”我点点头,“现在村村通公路,坐船的人少多了。没想到吧?当年的日常摆渡船,现在倒成了工艺品,竹泓镇的木船手艺,还评上省级文化遗产了!”
“这么厉害?”老林眼睛一亮,“从天天用的船,变成宝贝了?”
“那还有假!”我接话,“老木匠选老龄杉木,斧头下去又稳又狠,榫卯咬合时抡锤‘咚’一声——震得地面发颤,站近了能震得牙疼。这手艺是祖辈传下来的真功夫,现在想坐船,得去景区或作坊看,反倒成了稀罕物!”
“巧了!”老林眼睛更亮,“我们莆田的玉雕也有名,我常去徐师傅作坊,摸过他雕了三年的‘清明上河图’,玉料微凉,纹路如浪,船帆棱角硌手,没半点多余的。”他抬眼望远处高铁站,“我们通高铁好些年了,去福州快得很。铁轨笔直,像出海的道,不拐弯,窗外的树嗖嗖往后退。”
“我们那儿高铁桥墩也立起来了。”我声音提了半分,“上次回去瞅过,根扎得深,再过两年,几个钟头就能串门。这是第二桩巧事——文脉通了,山河也会连起来!”
“好!”老林拍大腿,“等你们高铁通了,我一定去拜四牌楼,沾沾文气,跟老木匠学两招榫卯窍门,尝尝你说的粉糯蒸芋子和稠粥!”
“一定。”我拍了拍口袋,“现挖现蒸、现熬现盛,保准让你吃出门道,管够。这是我们兴化拿得出手的东西,不掺半点虚的!”
“我们也不差。”老林笑着拐进一条小巷,“湄洲岛年年去,妈祖信俗是世界非遗,祷告声混着潮音,香火气熏眼;春节车鼓踩街,汉子们抬着鼓,步子铿锵,锣鼓声震得海都应和,热闹得能把年兽都吓跑!”
“论热闹,我们元宵板凳龙才叫痛快。”我比划着,“七十二节长龙,壮汉们抬着,木凳撞击‘砰砰’响,震得河面起涟漪。摇橹人吼茅山号子,贴着水皮飞。岸边堆着干草,大人划火柴点燃,火苗‘轰’地窜起——红通通舔着夜空。小孩跟在龙尾后跑,挨个儿往火上跨,大人们喊‘跨跨火,晦气走!’,跨完拢一把‘福气’抹脸,脸上蹭得黑乎乎的,还得意地显摆!”
车子停在一家玉雕坊门口,徐师傅正蹲在门口打磨玉石。见我们来,他起身笑了笑,不言不语递过一块小玉坠。
玉是凉的,刻着浅浅水波纹——像垛田河网绕田转,又像湄洲湾浪卷沙。
这是第三桩巧事。刚柔相济,本是同源?
徐师傅笑了笑,转身回了作坊,玉屑簌簌的声响隐约传来。
老林发动车子,潮声从远处漫过来,漫过车轮碾过的青石板,分不清是湄洲湾的咸,还是垛田河的淡?石板上的青光更深,我攥着玉坠,凉意已在掌心焐热。
垛田的河绕着田垛流转,古港的海潮拍打着码头。一河一海看似刚柔相异,骨子里难道不都是“兴化”二字的底色——刚健沉厚,果敢坚韧?
往昔是名姓相同,此刻是老友闲聊,往后不就是常来常往的真亲戚?
河与海的脉络,原是早就织在一起的吧?千里之遥,凭这片刻的真切,怎能不心意相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