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东台朋友喊我办事。返程时没走兴东快速路,脚一拐,蹭上了车路河旁边的老路。
这条路早没了往日的热闹。半天遇不着一辆车,静得只剩风刮芦苇的“沙沙”声。脚下的水泥路面,当年坑洼处嵌着砂石,阴雨天泥裹着草屑,晴日里车过扬起沙尘,连风都带着股沉郁的土腥气。
车轮碾在坑洼水泥路上“哐啷哐啷”响,震得耳膜发麻,阴雨天车过坑洼处,泥水能喷得老远,行人老远瞧见,都得往高处躲。自兴东快速路通了,泰州火车站一立,这老路就跟一条搁浅的旧船似的,一天天凉下去。
后来我去上海走亲戚,又漂北京,多少年再没走过这儿的路。但路边草木、河埂带来的味道还锁着,一踩,就随车路河水冒出来:河埂的野草腥气,父母撑船的吆喝声,泥裹着篙子的湿腥气。心里头有点懵:路荒了,河底的泥还认我不?
车路河是兴化的娘,东西横贯,兴化人的水上命根子,没跑!风过芦苇,河水在说:“这河能养人,得谢范仲淹。”
我蹲在河埂上,掌心抚过水面——当年范仲淹也摸过这样的水。海潮倒灌那天,咸水漫过他的官靴,盐场的草棚泡得歪歪斜斜,庄稼秆子浮在水面。他弯腰抄起一锹土,往滩上一撂:“从东台到海陵,一锹一锹垒,不叫咸水再啃庄稼!”堤成了,里下河的水才顺了脾气,车路河也能安安分分载船运货。“范公修堤,一锹土是一锹土的良心;后来戴窑烧砖,一抔泥是一抔泥的实在——这河,就爱载这样的人和事。”几缕芦花被风卷起,跟着水波漂走,倒把这话沉进了河底的泥里。
这河挨着老路,水浑得坦荡。凉,透骨。这能烧砖、能育稻的泥,不就是咱兴化人过日子的底子?
我望着它,像望见了它的过去。这河原先还是运盐的官道,后来漕运改道、大水冲垮堤。可不管咋变,泥里的那股劲没松过,托着兴化人过日子。前些年见河边上乱搭棚子、私砌码头,东一个西一个戳在岸头,水面飘着垃圾,心里头堵得慌——这河要是会喊,该多憋屈!
我跟这河的死交情,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一个冬天结下的。天还黑着,船帮上的霜结得指甲盖厚,抠一下“咔嚓”响,霜花落在手背上,凉得钻心。
爹妈轮流扛着竹篙,载着一船编好的草帘,要去四十里外的戴窑换砖。草帘堆得金灿灿,遮住了大半个船帮,我缩在里头取暖。草屑沾着脸上的霜气,混着泥味钻进鼻子。听着篙子扎水的“噗”声、拔起带泥的“嘶啦”响,瞅着两岸村子、芦苇慢悠悠往后退。河面平静,船底压着的泥浪,托着满船的希望。
“记着这条河,”父亲的声音裹着寒风砸过来,手里的篙子往泥里一扎,稳稳按住船身,“人世间三大苦,行船打铁磨豆腐——咱靠这河吃饭,再苦也得撑住!”他撑篙时腰弯得像张弓,竹篙磨亮处,母亲缝了块旧粗布,怕他老茧磨破淌血。
轮到母亲时,她手上的冻疮裂着血口子,指节捏着篙子发白,仍咬着牙把篙子往深里扎:“快到了,换了砖就能垒房,稳当!”河水漫过篙尖,凉得钻透棉袄。
到戴窑码头时,日头已偏西。我上了岸,脚踩在碎砖上没知觉。码头上堆着暗红砖块,摸上去糙得跟老人巴掌似的。
管砖的汉子翻了翻草帘,瓮声说:“编得密实,换五千块!”父亲把砖一块块搬上船,码到第三层时,弯腰瞅了瞅船底吃水线,竹篙往浅滩泥里一抵。他直起身接着搬砖,一块接一块码得方方正正,每块都掂一掂,砖屑顺着指缝往下掉,像是在称日子的斤两。
返程时船吃水深,河水快漫到船舷。他撑篙反倒更稳,嘴里叨叨:“回家就起新房!再也不用住茅草顶头府,逢着阴雨天,也不用担惊受怕漏雨了!”
三十年前,我在省团校函授,去南京面授时特意游览了明城墙。摸着那些青黑色的砖,指尖划过砖缝的凹痕,忽然就醒过神来——当年,一船船戴窑砖正是经车路河运往南京,砌进了六朝古都的城墙里。那砖,带着河底的泥腥、船工的汗味,带着范公堤下兴化人的实在——它们不是冰冷的建材,是这车路河的泥,写给历史的信。
十年前,陪央企朋友去得胜湖考察文旅。他捏着规划图,红笔圈着“水上乐园”“民宿集群”,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同行的还有位老友——兴化日报楚水笔会的发起者,特意请他来看看门道。
乘快艇入湖,马达声炸碎湖面的静,船尾搅起的泥浪黄澄澄的,半天才散开。得胜湖水顺着河道淌进车路河,水面平得像一块熨过的布——这车路河的性子,一半是湖养的,一半是泥焐的。
我和老友对视一眼,他先开口,指着得胜湖的港汊。芦苇荡被风刮得“沙沙”响——“当年南宋张荣的战船就从这儿冲出去的。船底刮着湖底的软泥,‘嘶啦’作响。金兵的箭射过来钉在船板上,他抄起篙子往船舷一敲:‘冲出去!水脉在,粮草在!’船桨搅起的泥浪里混着血珠,溅在民工递上来的粮草袋上。”我望着湖面,泥浪里仍带着股硬气。
“还有施耐庵,”老友接着说,“他当年常来得胜湖一带游历,踩的也是这样的软泥,脚陷进去能摸到泥里的草根。这湖荡、港汊、芦苇,和《水浒》场景一个模子,好汉们的硬气,准是在这泥里炼出来的。”我想,这湖不仅养兵,也养文气——施耐庵的笔,蘸着这河的泥、这湖的水,字里行间都是泥的实在。
夕阳西下,湖面金光闪闪,像铺了一地碎金。当年的英雄、文人、渔民,都在这水上演过一出出戏,戏里的滋味,全浸在泥里。
老友叹口气:“这些玩意儿,画个乐园装不下。”央企朋友没接话,只顾着白话规划。后来,图纸上的乐园没见着,河面上倒添了几艘轰鸣的快艇。
我却暗地庆幸——原来历史的刀光与文人的侠气,早在这泥里和解了,何须后人画蛇添足。瞅着快艇搅起的浪花,只盼后人能读懂这河、这湖的心思,读懂这泥里的故事。
今年夏天,特意扯着孙女仍沿这条老路去抗日时期严昌荣红色军事教育基地。广场上,退役的坦克、火炮立在那儿,锈迹里裹着火药味,履带缝里嵌着些干硬的泥块。宣传栏里,史料照片、烈士事迹摆着,心里沉沉的。
其中一块展板上,半块带弹孔的土墙残片格外扎眼——文字说明写着,这是严昌荣烈士阻敌时,堡垒炸剩的遗迹,残片上还沾着河泥的痕迹。
“爷爷爷爷!”孙女拽着我衣角使劲晃,眼睛瞪得像圆溜溜的黑葡萄,小手趴在展板玻璃上,鼻尖都快贴上去了:“这些坦克大炮是真的开过人吗?墙上的洞洞真的是子弹打出来的呀?”
我指了指残片和兵器,又瞅向外边的车路河:“都是真的。太爷爷用河运的砖、河底的泥垒起我们家的老宅子,严团长用土、用泥垒的堡垒守大地——这车路河的泥滋养出的兴化人,不管用啥,都有股子守家护土的硬气。”
好多年前,我刚上初一,全县民工疏浚车路河,爹妈早出晚归。工地上红旗猎猎、号子震天,箩筐扁担一眼望不到头。挑泥的汉子们赤着膀子,泥顺着脊梁往下淌,在地上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
父亲晚上回来,裤脚沾着河泥冻得硬邦邦,指甲缝里的泥抠不净,端着稀饭碗含糊道:“河跟日子一个理,得下力气伺候,泥才养人,后辈才能踏实过日子,不晃!”
孙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出了基地就拽着我往河边跑,小短腿迈得飞快:“爷爷快!去看太爷爷撑船的河!是不是也有泥能烧砖呀?”她蹲在水边,小手伸进水里扒拉着,抓起一把软乎乎的黑泥捏了捏,又“啪”地拍进水里,溅起一串亮晶晶的小水花:“爷爷你看!河里有好多星星在闪!”
我走过去摸了摸她沾着泥点的小手,凉丝丝的:“那是当年挑河泥的人,工棚外悬挂的马灯。范公修堤、太爷爷搬砖、烈士守阵地,都被这星光照着,泥里都记着。”
孙女掬起一捧水,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泥印,咯咯地笑个不停:“现在的路灯,是不是马灯变的星星呀?”我点头,她立刻蹦跳着跑开,小脚印在河边的软泥上深一个浅一个,嘴里反复喊着“车路河,星星河!”,泥屑跟着她的脚步飞扬。
返程时仍沿这条老路往回走,竟有些意外。往日的乱棚、私码头全没了,河岸收拾得齐整,临河修了带围挡的塑胶跑道。夕阳正慢慢沉落,余晖洒在水面泛着一层金波。跑道边的路灯陆续亮起来,光映在水里像撒了碎金,和夕阳的余晖叠在一块儿,暖融融的,连风都带着股鲜活的暖意。
天擦黑时,路灯的光更亮了。有人散步慢跑,脚步声轻得像羽毛。情侣低语、老少瞅水、邻里扯家常,笑声和水声缠在一起,比啥热闹都踏实。泥土的腥气混着草木的清香,飘在空气里,还是当年的味道。
想来后辈也疼这河,疼这泥,知道它是兴化的根。这份实在劲,和范公修堤时“一锹土不掺沙”、爹妈换砖时“每块砖都掂一掂”,是一个路子——就像当年戴窑烧砖,一抔泥、一把火,不掺假,不飘。
我站在跑道上,脚下是平整的路,鞋底还沾着些微泥,眼前是亮堂的河——汉代盐路沉在水底的泥里,宋代月光浸过范公堤的泥,明代河道托着垛田的泥,此刻灯光照着奔跑的人影、笑盈盈的脸,泥里藏着的,都是日子的温度。
这河还在流,砖还嵌在城墙根,泥还裹着篙子。有人走老路,有人踩跑道,没人说啥,日子就这么过着。
正如王干先生写的:“水不说话,却把该说的都说了。”
晚风渐起,带着河水的湿凉,吹得芦苇轻轻摇晃。马达声、篙动水响混在水面上,搅在一块儿,分不出哪是从前,哪是现在了。只有手上的泥味,还是老样子,沉甸甸地,往心底里落——和当年船帮的霜、窑火的温、堤下的土,落成一个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