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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贺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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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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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

我二娘在房西种下红高粱,打春天起,麻雀就蹲在树上眼巴巴等。

满树麻雀,叫声连成片,像雨点子砸在地上。响声消歇,麻雀分散到村边的地里,飞进东家西家,落在墙头上,站到井台上。飞飞落落一整天,傍晚重又回到树上,大树是它们的天堂。麻雀夜里睡在檐角缝隙沟崖孔洞,长夜漫漫,窸窣的碎响里夹带一声短促的微鸣,是轻声叹息,还是倔强的抗争?

我二娘和我们一墙之隔,早晚不约定,屋顶的炊烟总是同时飘升,一屋热气顺着房门往外涌。哪家做了差样饭,墙头上递过去,尝尝鲜,暖意浮上来,清苦淡下去。小孩子如翻飞的雀影,落到哪家吃哪家。

一簇烈焰,摇曳在天边,火红的高粱籽走了很远才捧到我二娘手心。有人说,声声驼铃唱响茫茫大漠,羊群的祥云装点碧绿的草原,狼虫虎豹在崇山峻岭出没。种子的旅程遥远漫长,丝绸之路走来的红高粱,一路走,一路点亮。辽西丘陵上,我二娘的手心,一捧高梁籽腾起一朵红霞。

有梦的女人都美丽。闲时,我二娘舞动兰花指,纤纤素手托起花撑子。忙了,放下绣花针,拎起锄头出门,扛起铁锨下地。大地的织锦一针一线往外绣,春夏绣绿色,秋天绣黄色,绣红色,七彩绸缎晃人眼醉人心。

我二娘种红高粱,等雨下籽实在难。秫秸管呜呜长鸣,篱笆墙要被连根拔起,麻雀在枝上定不住。风把寒气吹走了,云在天上集合了,潮湿的空气漫来了,可就是不下雨。房前杏花要红了,房后草色要绿了,坡坡岭岭该换新衣了,就是不下雨。盼天盼地,临近忙种,总算落下几滴,好歹把种子摁进地里。

我们家房后,大榆树晒着太阳睡不醒。风一吹,绿意从老树的褶皱里往外渗,干硬的枝条柔韧了,一行芽苞缀在上面。春潮涌动,我再抬头,树上已挂出一瀑一瀑榆钱。

夕阳红,炊烟暖,麻雀飞。晚风夕照里,村子西北角的天空,麻雀抱成团浓云一样涌过来。都说树大招风,其实树大招麻雀。麻雀挟着晚风,翅膀飒飒作响,它们用力往树里冲,像我拼命往家跑。麻雀在灰黑的细枝上跳,毫无顾忌地大声叫。我奶奶说,麻雀开会。开啥会?我二娘在房西种下红高粱,麻雀预备大战一场。

高粱籽埋进地,我二娘心里燃成一团火,红出一片霞。黑黢黢的村子,忽然被映得明晃晃,低矮的房子敞亮了,半截土墙壮丽了,灰黑的榆树直闪光。亮了,我二娘的梦,漆黑的夜里红彤彤。

房后榆树高举,满村雀鸣如雨。

我二娘性子急,灶膛燃着火,炊烟往外飘,人偷空蹿出房门。打完磙子,田垄光溜溜,不见一丝动静。我二娘张开五指插进垄沟,手掌掀动,白花花的根芽一入眼,后悔死了。左右瞭一眼,生怕旁人看见,慌忙掩土复原,一番操作,像用小被子麻利地包裹婴儿。

第几天头晌了?高粱芽子冒出来,荒芜了一冬的田野,有了颜色。我二娘的欢喜藏不住,攀住墙头仰起脸,一声接一声喊我妈。麻雀在树顶上跳,压得细枝颤悠悠。

新绿点亮了光溜溜的垄沟,墙西铺开锦绣,我二娘握紧小耪锄,扎进田野薅苗。玉米个大苗稀,人最轻快,谷子细密如针,酸着腿脚挪不开步。难薅的谷子苗练真功夫,谁薅苗快,苗间得匀,鸡爪形的苗形留得好,村里女人相互称道。论稀密和个头大小,高粱苗排中间。

我二娘薅苗,不只是看苗,垄沟垄背也比较。苗形正身子骨壮实的留下,纤细又长得不是地方的苗拔去。心里不舍,但不手软,舍得舍得,总得有舍。眼看得准,一眼要看到老秋,手下得稳,大拇指和食指轻轻一对,鸡啄食一般。薅苗如绣花,最磨性子,蹲上垄背,蜗牛一样往前挪,手随心动,一手轻轻拔苗,一手小耪锄紧紧跟上。拔苗带出的土让旁边的小苗透了风,得及时松土填实。汗水飞花,是田野最美的图画。

麻雀在树顶叽叽喳喳,一心只盼高粱红。

进了八月,天蓝得要命,米粒定了浆儿,秋阳里晒米儿,高粱穗子渐渐被染红。红高粱最有美人模样,站在天空下,绿叶子,红穗子,亭亭玉立的身姿,自然脱俗的容颜,一点不比高挑列队的佳丽差。我二娘趴着墙头看不够,索性钻进地里。看红高粱,还是看她自己?红高粱云霞一样染红了墙西,染红了我们村。

麻雀早就红了眼,数不完的黑点点不间断地从榆树上跳下来,越过房子,越过西墙,子弹一样射向高粱地。

我二娘唬麻雀不含糊,竖直长木杆,套上人衣裳,顶端戴个破草帽。麻雀哪见过这阵仗?一天到晚围着村子转,上过每一棵树,住过每一间房,绕过每一道弯,翻过每一堵墙,看清了平和亲切,看惯了淳朴厚道,看懂了勤劳善良,从没见过丑陋没见过凶恶。我二娘高粱地里做法,稻草人不是人,张牙舞爪的鬼怪样,吓得麻雀四下飞窜。

田野中的红高粱,是飞天舞动的红色彩带,是天际升腾的红色云霞。

麻雀精灵古怪,躲进树里远远地观望,看来看去看穿了。对视一眼,愤怒地跳下枝头,呼啸着扑向高粱地。树上射出一支支响箭,空中泻下一道道飞瀑,眼前划过一条条闪电。扑进地里,抱定高粱穗儿,疯狂地用嘴啄,狠命地用脚弹。抢食,不管什么侵占和掠夺。秋天丰厚的田野,让一只只鸟雀亢奋活跃。饱食一顿,悠然站上木杆,直勾勾瞪起眼,近距离跟我二娘挑衅。我二娘呆立地头,又急又气直喘息,弯腰捡土块儿,轰然一声,一大片黑云升起来,又落下去,疾风暴雨般砸向高粱地。

这还了得?

我二娘亲自披挂上阵,青纱帐里,手口并用,一边奋力飘扬双臂,一边“呕吼呕吼”地高歌。歌声从地里冒出来,被幽深的高粱地吸回去。成群的麻雀高粱穗儿上飞飞落落,我二娘驱赶麻雀,从地西头唱到地东头,从太阳刚露头唱到太阳卡上西山头,深一脚浅一脚,重复的歌声被颠得颤悠悠。红高粱在歌唱,整个秋天都是“呕吼呕吼”的战歌。

我二娘在房西绣一片红高粱,空中绣一群灵动的麻雀,她把自己也绣成火红的一株。

秋天毛驴儿打完场,拴在遛轴边框上吃草叶,一群麻雀大着胆子凑到场院边。吃吧,秋天不缺鸟雀一口食。我二大爷圈好羊,挺起胸脯进了场院,铁叉子挑出轧得扁平的高粱穗子,轧掉的高粱聚成堆,大竹扫帚漫出碎屑,晚风里扬场,一把木掀上下起舞,金风鼓荡,我二大爷脚下,米是米糠是糠,高粱花子飘在下风口,上风口落下红高粱。我二娘脚印儿实着,种出的粮食颗粒饱满,一捧高粱种,换一堆粮食,洒多少汗水不说,看着喜兴。红高粱堆在场院,红霞飞满天。

我从春天等到秋天,像麻雀盼高粱红。一盆高粱米粥端上来,我二娘一声接一声催问,好吃不?好吃不?发光的眼神,我至今不敢忘记。夹一筷子咸葱叶,咽一口高粱米粥,我盯着饭碗狼吞虎咽。红高粱喂饱了麻雀,喂饱了我。

高粱米煮成饭,总得小半天工夫,费时又费火,炕席都烧焦了,焦糊的怪味呛人。高粱米粥颜色灰黑,一些饭粒扣着黑色高粱壳,边吃边得往外挑。高粱米饭不咋好吃,嚼在嘴里酸酸涩涩。碾成面贴干粮,透着紫红色斑点。唯独捏上一捏榆皮粉末和面,疙瘩板子擦面条,筋性十足,淋上咸菜汤,汤汤水水撑破肚皮。围着锅台转,灶膛边,炊烟里,谁知道耗费了多少心思。

从手捧高粱籽的惊喜,到一粒种子落地,从渴望新苗出土,到顶着日头薅苗,从高梁地里赶鸟雀,到锅里盛出一碗饭。一株红高粱的生命历程,没有谁比我二娘更懂。

辽西丘陵上的红高粱,红在寻常百姓心里。米粒填进肚子,高粱秸子编炕席,去米后的高粱穗子绑吹帚,高粱花子冬天装进火盆暖屋子。平静岁月里,红高粱滋养着村庄,风雨来临时,红高粱见证了骨头的硬度。

有年秋天,高粱刚红透,我二娘地里掐高粱穗,一抬头,鬼子的刺刀在不远处闪着冷光。我二娘说开始害怕,高粱穗子掉在地上,后来相当镇定,地里长红高粱,不能长邪恶的小鬼子。我二娘镰刀攥得紧,一弯不屈的月牙升在半空。

我们村在高阜处,几座胖墩墩的尖顶粮囤赫然立在眼前——这地方叫朱碌科。“抗日义勇军的摇篮,国歌素材地”,说的正是我们这一带。抗日的烽火烧红过岁月,红高粱忘不了那些不寻常的日子。

某个清晨,满树麻雀炸了群。村里人个个红了眼,能不红吗?麻雀尚知抗争,人怎能屈服?村子不缺沉重的镐头,明晃晃的铁锨,锋利的锄头,闪着寒光的铁叉子。绣花针能绣花,绣花针也封喉。那一天,东边红霞漫卷,墙西高梁燃透,愤怒的喊杀声,震得天摇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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