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谐音“百财”,庭堂摆颗翡翠白菜,顺遂美好心愿。我们村的白菜长在大沟底下,心愿是土里种出来的。
“头伏萝卜二伏菜。”扒出土豆,刨出大蒜,搂平菜畦送上粪,二伏天就到了。粪是毛驴驮进沟底的,从土坝上下来,小路又窄又弯,毛驴背上的口袋不时被土崖刮蹭一下。溪水紧贴另一侧沟崖往外流,淙淙的流水响声分明。菜地在土坝下漫开,两侧沟崖峭立。满沟人影晃动,家长里短中间,锄头起落。伏天暑气盛,动动腿脚一身汗。菜籽埋进土,心愿跟着萌芽。
一沟筒子大白菜。白菜苗从婴幼儿起步,在蛙鸣里,在白蝴蝶的翅膀下,舒展腰身,浩浩荡荡拥满沟塘。
沟上沿,谷穗黄了,高粱红了。“三春不如一秋忙。”人们火急火燎地抢收,生怕大雪来得早,大车小辆在坝顶上穿梭。沟底下,白菜不声不响,浸着晨昏的凉意,一门心思沉积绿色。
霜染沟塘,虫声退去,鸟鸣变细。白菜收紧叶子,颜色沉郁,神情庄严。太阳照进沟底,霜色融化,僵硬的白菜缓过神儿,青白的菜帮,翠绿的菜叶,重又透出冷艳又亲和的光泽。草木失色的晚秋,大白菜忍着寂寞耐着寒凉,在霜色里成熟,一颗颗白得透明,绿得纯净,惊人的亮色击碎惨淡的清秋。
“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大人催促,抱一颗就走,轻快轻快。小孩子偏不,菜地离家远,多抱一颗少跑路。两颗白菜胸前一搂,白菜是水菜,寒凉沉重,菜蔬贴在脸上,冰冷渗入肌肤。菜叶子挡了视线,一缓手,脆生生的白菜“叭哒”砸在地上,绿叶子碎了一地。委屈劲儿上来,蹲在地上懊恼,太阳偏过沟崖,寒意打透了衣裳,才乖乖顺了大人的意。我爸走不快,他用扁担挑,一挑子白菜压上肩,扁担“嘎吱嘎吱”叫,脚趾在鞋里抠紧斜坡,腰杆使劲往上挺,双腿却忍不住打颤。从沟豁子往上攀,先挪到六叔家房前,撂下挑子喘口气,一口气又拔到五叔家门前,上完最后一道缓坡,远远地看见我们家屋檐。
麻雀落上墙头,看我妈在院子收拾白菜。她把小颗的甩出去,身子松散的放一边,饱满结实的放在另一边。啥样的晒干白菜,啥样的留新鲜菜,啥样的腌酸菜,我妈心里有数。冷风吹得干草垛刷刷响,麻雀耐着性子看。我妈把白菜托在手中挨颗掂量,砍掉菜根,拂去老叶。白嫩的菜身,碧绿的菜叶儿,生动着昏黄的深秋。秋风割,秋菜凉,我妈的手指回弯处裂开口子,鲜红的血色看了扎心。一大堆活计等她,干白菜需打成辫子搭在横梁上,新鲜菜先戳在屋檐下晾晒再搬进屋去,腌酸菜需烧热一锅水把菜烫蔫,需捞进冷水挨颗洗净拧干装缸。我妈咧咧嘴“咝”一口凉气,抹点猪牙巴骨油,缠几遭粗布条忍着。秋风里的麻雀儿心疼地望着她,身子一俯一仰。
冬日围炉翻书,知道白菜古称菘,秋霜染绿,冬寒不凋,隐忍坚韧,有松的品格。还是“百菜之王”,价廉物美,承载民生,有王的风范。白菜尘埃里生根,经卷中开花,一身鲜嫩青翠,一生青白纯粹,平凡朴实,又典雅高贵。村里人不咬文嚼字,只晓得烟火人间离不开它。
白菜心拌红辣椒,是下饭的绝配。白菜叶打菜包,抹匀大酱,撕碎葱叶,裹上小米饭,狠命一口腮帮子鼓圆。白菜馅水饺,软乎清新,老人孩子都爱吃。白菜粉条五花肉,热腾腾端上一盆,满桌筷子你来我往。还有干白菜炖猪血,酸菜炖冻豆腐,刻在骨子里的家常味道,直让人流口水。这些吃法,老祖宗传下来,丢不了。
沟底种菜,沟上沿种庄稼,沟中间种又高又长的土坝。大沟两岸人家,一年接一年,种农家人的清欢,种踏实的底气,也种出白菜般的风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