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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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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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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覆黄土年年白

算起来,我的表舅“同乐鼓”走了已经十年了。

他在村西头那片洼地入土时正是冬月,刚好赶上一场大雪,裸露的黄土岩层与白雪交织,阳光的照射下,雪面泛光,光影交错,沟壑的深邃与梁峁的雄浑更具动感,满山遍野纷飞的白雪与出殡时一路扬洒的纸钱交织在一起,或高或低的琼花飞过,站在村口远远望去,不知所始,不见所终。

“同乐鼓”是十里八乡的人们对表舅的尊称,他的小名叫“同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一直为方圆几十里的红白喜事吹唢呐,他是这个唱堂会的头儿,所以家家户户遇事时,主持都会讲,请“同乐鼓”来闹上一闹。

表舅白天在田间地头干活,从不会落下,他吹唢呐总在清晨。他起得早,天刚刚亮,他的唢呐声就会从不间断地响起,我也总是听着他的唢呐声起床背书,若哪一天听不到从前院传来的唢呐声,我就知道是有人家过事了,喜事伤事,我们村的,邻村的,但对我来说都很开心,因为第二天肯定有枣糕吃,不论谁家办事,堂会上的人走时,都会给每个人割一块大大的枣糕作为答谢,表舅又是头儿,若主家剩下的枣糕多时,还会多给表舅一块,表舅就他一人,短时间吃不完,我们家孩子多,他次次都会在第二天切一大半给我家送来,中午就能美美地吃块枣粒,不再是玉米面的窝窝头。

表舅的唢呐吹白过一年年的苍茫雪原,现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以整条街的的阵势呼天抢地地为他送行,也算两情相悦,两不相欠。

为表舅送行时,一同去看了同村的大舅。大舅原来是打铁的,人称铁原儿,小时候饭量大,十四五岁就长成了大小伙,家里分的口粮填不饱肚子,外公知道镇上的打铁厂要力气大的男娃,托了人,把大舅交给了远近闻名的铁匠王老头。

铁厂先后来过三四个好后生,可是别人都嫌打铁累、没出息,又先后明着暗里的都走了,只剩下大舅一人,死心踏地跟着学,刚开始掌握不好,有时会伤着手,大舅从来不吭声,从罐里摄一撮盐往伤口上一按,随手揪一破布条一扎,骑上他那辆破得不能再破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嘎达、嘎达”,又走了。

王老头越来越发现大舅不仅力气大还很实诚,也一门心思专注打铁,渐渐地开始教他,但打铁不仅是力气活,更是个技术活儿,大舅也是个胆小的人,能上手了,但最后的那几下总留给师傅。有一日师傅故意在紧要时候悄悄溜走了,来人还蹲在门口等着要,大舅只好屏住气自己下手打完,战战兢兢让人验货,等着的是隔壁村的支书,他懂得培养年轻人,给后生机会,拿起大舅一个人打的鎌刀,对着,呸一口吐沫星子,用大拇指肚轻轻地试刚刃:“嗯,好刃口!不比你师傅的差。”

自此,大舅打铁也越来越有劲儿,到最后他师傅就很少上手了,再后来,铁厂承包时,大伙都推荐大舅,他只好扛起这份重任,领着乡亲们开始制作锅炉,销往全国各地,红火了好一阵子,但随着天燃气供暖的普及,越来越强调环境污染的治理,锅炉几近走出人们的生活。

又是一年冰天雪地,白皑皑的一片,这个存在了几十年的乡镇企业宣告破产,大舅他们这一辈人也都到了退休的年龄,大舅就自在地领着养老的钱儿在村子里闲逛游。

那天,大舅也唤了二舅一起来陪我吃饭,但那晚的饭吃到夜半,因为二舅在表舅家当主持,得把所有借来的各家各户的桌椅板凳都还回去,把主人家的院子收拾干净,把晚上再到坟头上用的供品、一岁一对的饺子都包好,当事的主持才能离开。

我和大舅备好饭菜等着二舅回来,边等边跟大舅闲谝着:你二舅现在是个大忙人儿,可吃香呢,他现在是当总管越做越有经验了,前一阵子,原来他们煤运公司领导家添了小孙子,还来非得请他去张罗,听说他不仅当总管,还带着他两个徒弟露了一手,把自己新研制的几个新菜上了主桌,宾客们都赞不绝口。一时间传开了,遇事就找俊儿(我二舅的乳名),只要是俊儿主管的,肯定那天的菜不错,人们一定吃好了,这家过事肯定场面不跌份儿。

我慢慢地想起,我在上幼儿园时,调皮捣蛋,课间正在上二年级的香姐背着小青跑,我也要香姐背,她让我站在乒乓球台子上跳到她背上,她一个人背我们俩,我一蹦,力量过大了,直接从香姐和小青头上窜过去,栽在地上,当晚回家右胳膊就只能抬到与肩齐平,再不能往上抬,父亲只得推着自行车连夜带我到镇上医院,拍了片子,医生说弄伤了,但没有完全脱开,只得第二天人为地用力完全脱开再接上,折腾到大半夜,父亲带着我找到在公社做饭的二舅,二舅让我睡在他在单位的小床上,他和父亲守着我。

听母亲说那是二舅在公社做饭的第三年,因为二舅个子不高,力气也不大,在村里干活有些吃力,外公就送他来学做饭,至少不会饿肚子,二舅挺机灵,自己觉得做饭总比田里干活轻松,便天天扎在厨房里,跟着师傅认真学,也自己悄悄地记哪位领导评价哪个菜如何,下次做时自己注意,调整调料或是软硬,尽量让每一位领导都能吃好。

有一年煤运公司的领导来镇上,二舅做的面让他香得流口水,回到单位就非要调二舅到他单位做饭,二舅自此也就到了县城,吃了国家粮,那些年山西的煤运做得特别火,领导也得到处跑,二舅就跟着把面食做到天南地北,领导们家里有事就请二舅在老家等待客,县里的各个行业的领导肖来祝贺,觉得席面不错,都问是哪里的厨师,这样一来二去的,领导家过事都争着请二舅去。

到后来,二舅就成为传奇了。他几乎不上手,只带二个学徙去做,就是这样大家也会疯传:“只要俊儿露面儿了,主家就有面儿了”,过事的礼节二舅也越来越懂,越来越熟练,各种情况也越来越能处理得得当,也不知道从啥时候起,二舅就不只是在后厨做菜了,而是忙里忙外地当总管,别看他个子不高,嗓音却又高又好听,拉得长长的,那派头儿十足。

有一年深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二舅生了一场大病,汽车没法进出,表妹甚是着急,是大舅赶着驴车才把二舅送去了县医院,第二年开春,二舅就在县城买了房子,除了村里有人家过事请他帮忙,平日里就生活在县城,不再受冬天要生火打炭取暖的憋屈。

高中同学毕业35年聚会,我也确想回去看看,同村的二狗子,与大家讲我是走得最远的,这次聚会就在我们村举办,让我借机回趟老家。在外做事的同学都赶了回来,有些人事业有成,有些人一事无成,只有我算不上有成,也算不上无成。大伙说,只有你显年轻。他们看不见我身体里的不适,当然也看不见我心里堆积如山的焦虑。我们说了很多话,喝了一瓶又一瓶。

酒酣耳热中,二狗子说,大伙在一块喝酒的机会不多了,也说不准这就是最后一次了。我信,因为这是我高中毕业以来,第二次回老家,第一次就是回去给表舅出殡的那一次。大伙儿都七嘴八舌地问他为什么,他说出了一串数据:我们村原来上千口人,没有在外面买房的,只有不到一百人,大伙这才懂了,就是说,用不了多少年,也应该在我们有生之年,大部分村子都将空无人烟。

这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世事轮转,从来没有一个定数,但该在都还在,千沟万壑在白雪的覆盖下,大地依旧苍莽壮阔。雪覆黄土,还会年年白,随着岁月,一直白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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