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霍邱,一个叫蓼城的地方,在我还是孩童的时候,爷爷就在蓼城城东一个叫左王的乡办老油坊里上班,当时老油坊归属村集体所有,是一排排茅草屋,有炒籽间、储料间、储油间、油饼破碎间、榨油间,还有蒸饼锅、榨油床、储油缸等榨油的工具。爷爷由于常年在老油坊工作,我在家很少见到爷爷。爷爷每次回家都会从集市上带些好吃的给我,爸爸也偶尔会带着我到老油坊看望爷爷。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每当榨油的时候,炒籽的大铁锅冒着香喷喷的热气,榨油间烟雾缭绕,即使是冬天也暖洋洋的,烟囱的烟火是柴火和煤炭的烟气,空气中随时可以闻到芝麻油的芳香。爷爷若隐若现地笼罩在蒸油饼锅冒出的雾气中,他仔仔细细地把高温蒸好的芝麻碎末用特制的草料和铁圈包裹好,用脚踩严实,做成榨油饼,然后一层一层的堆起来,再一个又一个的竖起来放到铁制的老式榨油床上,干净利落,标准统一。大概装满了整个榨油床后,就通过手动把手用力转动油榨机的挤压部位,在一个又一个的齿轮咬合下,爷爷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而此刻,整齐排列的油饼仿佛在回应着爷爷的劳作,也开始汩汩的从缝隙中冒着油,浓郁的油香,色泽金黄的清流哗哗喷涌,照见了挂在爷爷嘴角的笑容。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开始焕发活力,但也有部分村集体经济开始退出历史的舞台,爷爷也在时代的浪潮下集体下了岗。再看爷爷劳作的老油坊,依旧是一排排茅草屋,只是有些破败,榨油机床也锈迹斑斑,陈列榨油工具的房间里面昏暗,积满了灰尘和蜘蛛网。但爷爷仍然守护在这些茅草屋和榨油设备旁,一待就是好几年,在这几年里,爷爷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决定掏空家底将一部分村集体闲置的茅草屋以及榨油的设备买下来,这些东西是爷爷几十年来汗水浸润过的家什,也是爷爷靠其养家吃饭的伙计,他怎么舍得离去。于是,从那以后,老油坊的榨油机又飘出了浓郁的麻油香味,我们全家也都搬迁到了老油坊的茅草屋里,开启了家庭作坊式的榨油生活,这老油坊的名称也改成了爷爷的名字——“王多贵左王老油坊”。
爸爸也继承了爷爷的手艺,和爷爷一起把乡亲们送来的芝麻或者菜籽用手动的风机和竹制的筛子筛选干净,再一份一份的倒进烧得滚烫的大铁锅里,用柴火或炭火上下左右热炒,直到芝麻或菜籽炒热炒熟,发出一股醉人的谷物香味,才起锅晾晒。接着的工序就是倒在粉碎碾压机里,不断地转动、碾压,最后碾成碎末状。在榨油工序,要将这些碎末起锅高温蒸上一段时间,然后包饼、踩饼,动作一气呵成,制作成一个个油饼。这些工序非常复杂,很费人力,榨油可是又苦又累的活儿。那些芝麻或菜籽碎末被做成一个个直径足有一个普通脸盆大小的油饼后,再全部整齐的放进榨油床上。然后通过人力拼命的转动挤压部位,金黄幽香的油就从油饼小孔中流出,汇集成一条“小溪”,缓缓的流到早已经准备好的油桶里。这个过程一般要持续七八个小时。所以,为了每天早上乡亲们能够到老油坊里用自家芝麻换取到麻油,爷爷和爸爸每天都是凌晨1点多就起来榨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而我每次都在睡梦中闻到麻油的香味,也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熏染,这香味守护着我成长。
我们全家一起居住在老油坊的土墙茅草房里,这样的时光大概持续了我的整个小学和初中。虽然条件艰苦,但却在麻油的香味中,一家人相伴着前行。记忆里,爷爷每次炒熟芝麻,我都会往嘴里吃一把,那汩汩冒出来的麻油,我也会忍不住学着爷爷用手指头蘸一下然后嗦一口,一股香味顿时香到心脾。老油坊在爷爷和爸爸的辛苦经营下,爷爷的手艺本来就在我们乡镇远近闻名,大家都是奔着爷爷的手艺来的,再加上爷爷的诚信经营,乡亲们只要一看到“老油坊”这块牌子,心里就仿佛闻到了家乡的味道。所以油坊的生意支撑了我的整个家庭,1999年,在一排排茅草屋摇摇欲坠的情况下,也正好是我读高中的那年,家里有了一定的经济条件。茅草屋被推倒了重建,榨油设备也开始更新换代,大都换成了更省人力的新设备。只不过这段时间我也开启了在外学习的生涯,直到大学毕业。这段时期,每次假期回家,我都会帮着爷爷榨油、帮着乡亲们打油,每次看着爷爷炒芝麻,晾晒、上蒸、包饼、踩饼、然后压榨芝麻油,一股股浓郁的香油味弥漫在家中,我都会由衷的感到自豪,老油坊在爷爷手里第二次焕发了新生机。
大学毕业出来工作后,我也就一年回一次老家,更不用提继承爷爷榨油的手艺了。每次回家,我都会带点麻油到工作的城市,以此品尝一下家乡的麻油香。爷爷当时也已经有七八十岁的年龄了,但老油坊里麻油的工艺依然是爷爷把关,尤其炒香这个环节。香喷喷的麻油在油坊里飘香,是我回家最熟悉的味道。还有老榨油床,虽然已经更新换代不再使用,但爷爷依然珍藏着伴着他一生的老伙计,摆放在爷爷自己居住的房间里,齿轮和床体已锈迹斑斑,被我们遗忘在角落,却如影随形与爷爷相伴了一生。
我在外工作一晃又二十多年过去了,终有一日,年近一百的爷爷老去了。扔下炒籽锅,还有静静躺在那里的老伙计——老榨油床。我从外地回家,再也看不到爷爷筛选、翻炒、晾晒、粉碎、上蒸、做饼、榨油的身影了,爷爷一辈子辛辛苦苦的劳作,诚信经营,至今,我还记得他给乡亲们打油时交给我们的经营之道与叮嘱:一斤麻油一定要多给乡亲们半两,油提子要持正端平,漏斗要控干,这样油才能足斤,油瓶装油一定要装满到瓶颈,这样乡亲们才满意。爷爷一直是这么说的,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为我们儿孙树立了好的榜样。如今,回到家里,对着天空,徒劳地张望,爷爷留在人间烟火里的麻油香,在爸爸的手里悄然流转着,终归不朽。我也在内心深深地思念爷爷,更由衷地敬仰爷爷,在纪念爷爷时,我为爷爷写下:一生平淡卖油翁,一生平奇于心胸,年近百岁泽后世,王氏多贵蓼城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