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是捧着读的。平常难得捧着读书,多是网上游览。网上看东西,多是心旌浮动,静不下心来,一知半解,也就罢了。今年借着国庆中秋长假,才有了静静地捧着读一本书的机会。
今次读的书,系作家出版社总编辑节前赠送的一本毛边书。这是黄永玉先生逝世前一年完稿的随笔集《还有谁谁谁》。2023年6月13日黄永玉去逝,作家出版社不到一个月,即同年7月正式出版了这本书,并有意出了几本收藏本毛边书。尽管阅读毛边书,要一页页地裁开,但据说鲁迅生前喜欢毛边书,所以我也把这本书视为阅读珍品。
正如书名,黄永玉先生回忆了他一生中深交的朋友。生前,黄永玉曾表示:“手边还有十来篇写过的文章,性质像《比我老的老头》。”这本《还有谁谁谁》书,即是他口中所言的14篇随笔合辑。沿袭《比我老的老头》中个人回忆史的写作脉络,在这本书中,他写到他与不同性格不同品行的朋友的交集。透过他的笔触,我们得以窥见多位名家朋友的另一面。他写到王世襄、潘际坰、常任侠,郑振铎,也写到张学良的弟弟张学铭的豪爽率性、写到身背“右派”两字,从此行为举止异常的的王逊,写到在赣州时的蒋经国的平等宽厚待人,写到对他的好友文学家萧乾儿子萧铁柱的种种回忆……
书中他所忆的朋友多是知名文化人物:王世襄在故宫做文物修复工作,也是收藏大家。他成为黄永玉邻居后,时不时给黄永玉送来小片片、小物件,让黄永玉过过赏古瘾,多少了解点鉴赏门道;他写大公报驻北京办事处主任潘际坰先生约稿,交往北京各界名家,请吃饭,喝咖啡,发稿费,颇有人缘;他写张学良弟弟张学铭的豪爽,在特殊时期却毫发未损,过着无忧的生活;他写外国作家朋友韩素音,凭着她与中国上层的关系,在中国左右逢源。黄永玉在他的陋室里接待过韩素音,谈得很欢。后来韩素音问黄永玉:“要不要一点外国东西?”黄永玉让她订两本杂志,一本是《笨拙》,一本是《俚俚普》,登一些引人发笑的东西、漫画和文章。实际上我不懂英文,全孝敬懂英文、会开飞机的吕恩的丈夫小胡了。”在当时那特殊年代,外国读物是禁的,韩素音能为朋友订外国杂志,可见她的侠义热心肠。
黄永玉在书里以较多篇幅,写到王逊与常任侠两种不同性情命运的朋友。王逊原来是西南联大的,写过中国美术史,在黄永玉眼里,“他的学术见解宽广,外文底子也好。”特殊时期,人人自危,王逊为自保,居然举报美术学院的同道人。那年月,美院学术权威或有问题的人被集中住在一起,参加学习班,常任侠先生半夜听到隔壁民族学院的锣鼓声,叫醒同屋的王逊,“啊,啊,你听是否搞政变了?”第二天,王逊居然向军宣队领导揭发常任侠,引来麻烦。”好在常任侠除了没有入党之外,他一辈子都跟共产党在一起,最后不了了之。
黄永玉写道:“至于王逊,为什么要揭发常任侠?他一生读过那么多中西文本书籍,渊博当然包括道德为人方面,应该控制得住自己的格调。眼看两个字(注:此处大抵是.指“右派”两字)让一个天真无邪快乐老头变成木人。跟共产党走了几十年前后关系失掉色彩。设想,王逊当年如果不被牵累成右派,经历右派过程的那一番残酷的洗礼、煎熬,会不会用另一种态度谅解这位天真烂漫的老胖头呢?”
黄永玉写王逊,那岁月“他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有什么滔天大罪,也不明白自己
配不配兜揽这一大罪。他开始动作了,首先拆下北窗六块我给他结婚画在玻璃上的鱼,那是用不掉色的日本透明颜料画的,像教堂玻璃窗效果。他卸下之后,连同我儿子给他画的灯罩、女儿画的扇子一股脑上交给美院'文革'领导。有一天他用手指敲我的门,他说:'你要有思想准备,我把你和表叔(沈从文)都揭发了。'这是彼我一生最后一次对话”。黄永玉告诉梅溪,“要谅解他,他太害怕。”读到这里,不觉让人泪眼濛濛。我们不能责备王逊,应该体谅他,大抵是那个时代强加给他的“右派”两个字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才改变了性情和做人准则吧?
黄永玉通过记述与多位故人相遇相交的过往岁月,以纪实但融入戏谑的笔触,让我们得以窥见多位名家贤士少为人知的另一面,
本书借写朋友,带出自己和朋友所处历史事件的时代背景。也许正是他的恢谐和旷达,以戏谑与调侃的笔调,回忆了他在一次次运动中转危为安的故事。
黄永玉写曾莫名其妙安在他头上,遭到批判的的猫头鹰黒画事件。“说我画的猫头鹰一只眼开,一只眼闭是讽刺社会主义”“我的一幅猫头鹰画的残片眼眶上的白点子,被指为国民党旗上十二个尖角的青天白日党徽”。直到毛泽东说了话:”猫头鹰天生如此,眼睛一开一闭”。批判才停下来。“这样的一些小事怎么让伟大领袖都知道了?我虽然半信半疑,究竟批判的热烈锣鼓停下来是个事实”,他解脱了。
1977年黄永玉应招参加毛泽东纪念堂设计。在多人创作的毛泽东坐像后面一幅二十几米长、九米高的背景画稿,多次被领导审查退回,在束手无策之际,有领导让黄永玉来一幅。黄永玉想,“这是主席的纪念堂,与主席浑然一体的精神无过于他的诗词”。如是他酝酿出《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草案,居然得以通过……。
后来,有关方面组织画家做新北京饭店十八层设计, 受领导人万里点名,黄永玉也参与其中……这些平实的记录,也彰显黄永玉的艺术才华。
这本书的插图都出自黄永玉之手,以丰富所写到的人物。他速写收藏大家王世襄架鹰,玩鸟,爱书的多面爱好,特别是那幅表现王世襄为陪礼道歉,躬身送书给黄永玉的神态,刻画得入木三分;速写他的湖南老乡,曾在湖南解放中起过不小作用的唐生明先生,解放前曾坐在轿夫抬的轿子里,在山上打猎的派头;速写背负右派两个字活得窝囊的王逊,眼帘下垂,面无表情打盒饭的神态:速写曾在黄永玉家当过多年保姆的曹玉茹,后来家庭遭遇不幸,连续几天怚丧地坐在潮白河边大树下三天的情景,那参天的一棵棵大树,线条夸张富有感染力;速写黄永玉本人和多位美院朋友曾住过的罐儿胡同及苏州胡同这片由娘娘庙改建的大宅院,他以浪漫的手法,联想勾画出大院门前原来有一条舟楫繁忙的苏州河的宏大画面,等等,这些素描,均出自年过90岁的黄永玉之手,实在不易。这些插图,既让读者更深刻了解所写的人物,也体现了他笔触的老道。
黄永玉一身活得坦然,随性,豁达。他祖籍湖南省凤凰县,土家族人。因家境贫寒,12岁辍学谋生,辗转多地从事瓷场小工。14岁开始发表作品,16岁以绘画和木刻为生。1952年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后任版画系主任、中国美协副主席。他画漫画,画国画,刻板画,教美术,写散文,搞设计,被誉为“画坛鬼才”。他原计划出这本书之后,到一百岁还要开个画展。他在出版前言写道:“现在离一百岁还有一年多时间,今天是正月十五,到七月初九可过满九十九,然后是逐步接近一百岁的一天一天爬下去;所以时间还有的是,供我把三四张画画完。万一活不到那个时刻,看不到自己的画展,当然有点遗憾,那是老天爷的意思,谁也帮不了忙。”后来老天爷还真的在他这本书完稿不到一年,即快到一百年门槛,阻止他跨过去,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完稿于2025年国庆中秋双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