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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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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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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台招贤-程九章

丹水南流,武关北望。

武关道,自古为秦楚之襟喉,群山环锁,一径悬空,鸟道盘云,人行如蚁。春雨初歇,谷底奔雷如沸,湿雾缠着断藤,崖壁上千载栈道朽木欲坠,行人过此,无不屏息。

这日清晨,雾气未散,一个身影正小心翼翼地从青泥岭的绝壁上攀下。崖上一声轻响,他肩背一沉,猛地贴紧岩壁——一块碎石擦身而落,没入雾中,无声无息。

湿漉漉的雾气笼着他须发散乱的脸。那双扣紧岩壁的手,满是泥污与裂口,指节变形,筋络暴起——谁也不会想到,二十年前,这双手也曾写出过让洛阳纸贵的锦绣文章。

他叫程九章,原是颍川郡学的诸生,少时通《诗》《礼》,为郡中博士所重。那年,他因“明经行修”被举,得一纸荐书,命赴长安,入太学,补博士弟子。

他背起亲手抄录的《毛诗故训》与《礼记章句》,辞别父兄,从颍川出发,取道南阳,欲经武关道入关中。

可行至武关,却撞上了人间地狱——长安大乱。

乡野少年程九章,哪知是权臣篡逆,还是边军反噬?他只听逃难者说,一夜之间,宫乱骤起,太学崩塌,藏书化为飞灰,明堂的大火,百里以外都看得见。

消息如野火燎原,逃难者自关中涌出,聚于道途,七嘴八舌:

“东去洛阳尚有旧族,或可托身!”

“中原兵锋必至,不如南走荆楚,先活下来,再图后计!”

“汉中安稳,或可避乱!”

“去蜀地,天府之国,易守难攻……”

“书不能丢!前贤心血,岂可付之沟壑!”

覆巢之下,人心惶惶,有人裹着烟尘东奔,欲投洛阳、颍川;有人背负竹箱南下,怀揣残卷,跌跌撞撞出武关,往荆南而去;还有老儒嘶喊着要翻秦岭入汉中,哪怕孤身一人。

起初,逃难者三三两两,车行马跑,衣着尚存体面。越往后,所遇之人越是凄惨:衣衫褴褛,病饿交加。有人拄杖而行,一步一喘,背上还背着焦边的书箱;有母亲抱着垂危幼子,伏地痛哭;有坠崖童子,手里还攥着不知是谁帮他系紧的包裹。

程九章的心乱了。

他家在颍川,母亲虽然去世多年,可父亲兄长尚在。

既然长安去不得,那便……回去吧。他调转方向,混入东归的人流,往南阳方向而去。

他年轻,腿脚利落,行李虽重,但还能背;他有干粮,有油布,还有家可归——比起那些从长安大火里爬出来的人,他算得上“幸运”。

所以,他还能帮人。

那天,大雨如注,山路泥泞。忽然一声闷响,山体崩塌,乱石滚落。他被人推搡着躲开,自己无事,却见一位老儒被落石砸中,倒在泥水里,动弹不得。

程九章没多想,冲过去想将他拖到岩下。

那老儒满身泥浆,白须散乱,背上一只竹箱被碎石砸裂,箱体歪斜,包着油布的竹简被砸得散乱,零落在泥水中。他推开程九章拖他的手,拼命将那些湿透的残片往怀里抱,箱里塞,嘴里喃喃:“……别……别冲走了……别管我,救它……”

程九章解下油布,盖住竹箱,又撕衣为带,想为他包扎。可老儒失血过多,眼神涣散,只抬起手,颤抖着指向箱内:“……《盘庚》上中下……三篇……伏生所传……国之重典……”

闪电撕开云层,照亮山崖,照亮泥水,也照亮程九章俯身的脸。老儒浑浊的眼中,猛地闪过狂喜。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抓住程九章的手:“小郎……是……读书人……好……好……”

“书……交给你了……

别……让它……断了……”

雷声滚过,黑暗重临。他头一偏,再无声息。可那只手,却还死死抓着程九章,连同指上那截从箱带上崩断的麻绳。

雨还在下。程九章跪在泥里,手里还攥着那截破袖。

《盘庚》,若在太平年月,这三篇当被珍重地藏于太学东观秘阁,青缣为囊,紫檀为匣,每展卷必先净手焚香,博士肃立,弟子屏息,三拜而后启封。京师太学藏书处,此篇列于“先秦遗文”第一等,非五经以上博士不得轻启。每逢春祭,天子亲临,乐正奏《大韶》,史官诵《盘庚》上篇,声震殿瓦,百官垂首,以为国本所在。

可此刻,这部他只从郡学老师口中听过名字的重典,竟躺在一只裂缝横贯、篾条断裂的竹箱里,青缣委泥,简片露出新裂的毛茬,被雨水冲刷着,看上去,比一根劈柴也强不了多少。

他记得老师讲起《盘庚》时,声音都低了三分:“此篇乃商王迁都之训,辞如金石,义重山岳。伏生口授,仅存三篇,天下视若拱璧。”

那时他坐在郡学阶下,抬头看檐角飞霜,心想:那该是何等文字?竟能让博士们如此敬畏。

那时,他天天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坐在长安太学的石经廊下,廊外春风拂柳,百花盛开;廊内同学年少,辩经析义,执笔做赋,那该是何等惬意。

那时,这天下视若拱璧的《盘庚》,他也能远远的望上一眼吧?

而如今——这“拱璧”,就在他膝前的泥水中,箱盖歪斜,绳带断裂,半片油布已被碎石撕开,露出一角青囊。那青囊原是素绢所制,边角已磨出毛边,却仍洁净,上有墨书小字:“《盘庚》三篇,伏生口授,永初三年录。”

又一声惊雷,劈醒了愣神的程九章——这是第一次,一个人在他面前死去,死人的这只手,还紧紧的抓着他——当然,以后他会慢慢习惯有人在他面前死去,从习惯到麻木,这并不用了多长时间。

他颤抖着掰开老人那只冰冷、僵硬,指节泛白的手,抱起那青囊,扯下油布将它重重包裹起来,搂进怀里。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嘶喊,紧接着是哭叫、惊呼,又一阵轰隆隆的闷响,随即碎石如雨,紧接着,轰隆一声,整片山体塌陷,巨石翻滚而下,砸入下面的深谷,传来恐怖的回响。

路,彻底断了。

既然此路无望,程九章只得重新打算。

南阳在东,家在东。只要人活着,总得往家走。

寻觅多日,冒险翻过落石堆,下至深谷,终于在云雾之中找到一条被藤蔓掩埋的小径,似曾有人迹,蜿蜒绕向岭后。他心中狂喜——踩着这条路,或许能翻出这青泥绝地,接上旧道,通向南阳。

他日夜兼行,渴饮山泉,饿了便寻些野果充饥。亏得是夏天,山中尚有野栗、山莓、酸李子,虽涩口,却能活命。还曾在石缝里逮到了两条蛇,火石尚在,便架火烤熟,勉强果腹。再不济,采几片野菜、几朵雨后菌子,煮个清汤,也能对付一顿。水是不缺的,山涧处处,只是夜里寒气重,湿衣贴身,几乎冻僵。

可即使这样的深山,也并非无人。

翻过一道断崖时,觑见岩台上躺着一具尸首,面朝下,衣衫破烂,背上竹箱裂开,几片竹简半埋泥中。他本想绕行,走了半个时辰,脚步却停了——作为一个读书人,他不能眼看着那书就这样弃之荒野。

可书固不可弃,然敬死者,亦是仁之本。“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这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

而如今,书在泥里,人,暴尸荒野,他就这样无动于衷的走过去?他立在风中,冷汗涔涔。一边是《礼》所教的“敬”,一边是眼前将被泥水吞没的竹简,和自己越来越轻的脚步。

终是打不过另一个自己,只得转身回去。寻来十数块青石,将尸身轻轻翻转,摆正四肢,以石垒成矮冢,又折三枝山桂,置于石上,权以为祭。

见数尺外有个坠落的包裹,他迟疑片刻,走上前去。尘土沾染的布包已散开一角,他蹲下身,指尖微颤,轻轻翻开——内中是两件旧衣,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衣,一件半旧的褐衫,叠得整整齐齐;另有一小包干粮,以油纸裹着,尚未腐坏。他翻遍小包,却无名刺、无印信、无一简一字可辨其姓氏。欲将衣物与干粮一同覆于冢中,手已捧起,却又停下。

山风穿林,山桂轻摇,他忽然想到:自己一日未食,若无力前行……

犹豫良久,终是低声道:

“某不知君之姓字,不识君之容颜,然见君负书而殁,知君亦是守文之人。此山无路,君行至此,必历千艰,心未肯降,志未肯堕。今形魄已散,魂归大化,然所执之简,犹在泥中——某不敢言继志,唯敢言不弃。

书者,先王之遗音,圣贤之血脉。君以身为椟,负之而行,虽死未肯释手。今某得见,若视若无,掩面而过,则非惟负君,实负经训,负师教,负此一生读圣人言之名!

某非盗葬之徒,非觊衣食者。实因天崩地裂,道丧人亡,不得已而取君外袍以御寒,取片粟以续命。若魂魄有知,愿鉴此心:

非敢不敬,实不得已。若天佑残生得脱此山,必焚香设位,书‘守文之士’四字以为主,岁时致祭,以告幽魂。

君之书,某带走了。或能出山,或亦死于中途。然只要某尚存一息,必不令其湮于泥尘,焚于野火,没于无知之手。

伏惟尚飨。魂归安息”

言罢,跪地三拜。

此后,他辗转于青泥岭、雾露川、断云谷之间,翻绝壁,涉险涧,昼伏夜行,避乱军,躲饥民,一路朝着回家的方向,不停的走。

只是,每遇尸骸,他必停步。

他葬过一个书生,差不多与他同龄,约十七八岁,背负竹箱,箱中是手抄《尚书》残篇,指节仍系着简绳,想是坠崖时还在护书。他将其尸身移至岩穴,覆以石板,口中默诵:“人犹如此,亲何以堪?”虽不知其家在何方,却为他哭了一场。

他也葬过一位父亲,尸身蜷于树根下,怀中孩子早已僵冷,两人以布带紧紧缚在一起。他解开布带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将父子并排安放,垒石为冢,又采野藤编成小棺,覆于其上。那一夜,他梦见自己抱着幼弟逃难,却失足坠崖——醒时泪湿鬓角。

他葬过一位医女,药箱尚在,内有《素问》残卷与几包未用尽的药,腕上还系着一方绣“仁”字的布巾。她倒于溪边,似是病亡。他将药箱置于身侧,另挖浅坑,覆土三尺,又折枝为祭——桂无华彩,气亦微辛,然在此荒山,已是近于药香之物。他默立片刻,仿佛看见幼时病重,母亲请来的医女燃艾于侧,那时,也曾有如此安静的沉寂。

他还葬过一个面目全非的壮汉,半边脸被野兽啃噬,尸身腐臭,可腰间仍挂着一卷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孟子章句》。他强忍恶气,以藤条拖其至高处,垒石掩臭,焚香无有,便以松枝代之,点燃,插于石缝。火光摇曳中,他喃喃:“君纵形毁,书犹在,便是未降。”

……

三月之间,他葬了五十余人。

每一具尸骸,都是一次洗礼。

他从最初的恐惧、怜悯、挣扎,到后来的麻木、熟练,直至一种深切的、无声的共鸣。他取他们的衣物御寒,用他们遗留的干粮活命,收敛他们的尸骨,背起他们再不能带走的书。

死亡从抽象的教诲,变成了具体可触的冰冷和腐臭。生存从理所当然,变成了需要撕咬、争夺才能攥住的一线微光。圣贤书里的字句,在山风中、在尸臭里、在濒死的饥饿中,被一遍遍打磨,褪去了华丽的外壳,露出了最坚硬的内核。

他不再是那个会被自己“非礼”之举吓得“冷汗涔涔”的程九章了。

终于,一个清晨,他攀上最后一道山脊,云开雾散,山外平野如展卷,田畴依稀,村落点点,虽荒芜,却有人烟。

他站在岭巅,回望身后千峰万壑。雨雾缭绕,如葬魂之帐。

他先是狂笑,然后伏地痛哭。

背上那个日益沉重的竹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尚书》、《素问》、《孟子章句》……是五十多个亡魂未烬的执念。

他缓缓解下背上竹箱,将残简并列排开,又从怀中取出那青囊,轻轻置于中央。然后,他跪下,对着群山,对着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死者,重重叩首。

“我带它们走。此身若在,必护此文;此心未灭,不使道绝……如违此誓,天厌之。”

远处村落炊烟袅袅,田埂有人影晃动,他几乎要哭出来——家,近了。

可走近才发觉,那“炊烟”竟是残垣断壁间未熄的余烬;那“人影”,是野狗在啃食尸骨。村口老槐树下,悬着三具枯尸,麻绳在风中轻晃,衣衫褴褛,看不清面目。田里无人耕作,稻苗枯黄,田埂上插着半截断刀,锈迹斑斑。

山中三月,世上早换了人间。

他原以为武关是地狱,只要逃出来,就还有家可回。谁知,地狱十八重,武关只是第一层。从南阳到颍川,战火如犬牙交错,州郡割裂,拥兵自重,混战未息。

昔日沃野,今为战场。

夜行至方城,见两支残军在村外野战,箭如飞蝗,尸横田垄。一方打着“汉”字残旗,一方绣着“新安赵氏”。田里稻苗半枯,无人收割——壮者已被征尽,老弱无力耕作。村落被强征为兵营,屋舍充作马厩,老人蜷于檐下,眼如死灰。

至于头悬于树,尸弃道旁,百姓伏于沟中不敢出,更是比比皆是。

昼伏夜出,辗转迂回,历时半年,他终于抵达颍川故里。

家宅早成焦土,院中野草高过人肩。

邻人逃的逃,死的死,仅存的一个老妪躲在地窖里,见他如见鬼魅:“九章?你还活着?……你父……你父年前被征为役夫,修城壕,早没了。你兄……你兄被流军强掳,再无音讯。你弟弟,饿死了……你家……没人了。”

程九章站在废墟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千里跋涉,千辛万苦翻山越岭,回了家。

他以为,只要回了家,恶梦就会醒来,他再不用害怕。可现在,他回来了,但家,早没了……父兄不在了,连埋骨之处都寻不到。

他蹲在院中,抱着那书箱,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活着。

“九章,醒醒,”是那邻家老妪。

她拖着他进了地窖,从灶灰里扒出一只陶碗,倒进一点尚温的粥——颜色灰褐,浮着几粒野稗,是她攒了三天的口粮。

“喝吧。”她把碗塞进他手里。

他没动,眼神空茫。

老妪不说话,只是把那碗粥硬贴在他掌心,又从墙角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最后三把炒粟和一小块干饼。她把布包推到他怀里,“拿着。”她说,“我这把年纪,活一天是赚,死也不冤。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腿脚利索,脑子也清白。活一个,是一个。”

见他依然一副心若死灰的样子,老妪急了,“九章!你也想死在这儿吗?你个没志气的东西!死有什么难的?这世道……想死太容易了!跳井、上吊、往乱军里一冲,就是什么都不干,在这里坐着,也能死!可你若死了,你们家就真没人了!我不懂你们读书人的话,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是知道的。你活下去,你爹娘就活着……”

“九章,你从小读书,道理比我明白。快走吧,活下去,不是只有你家死人了,谁家没死人?可越是这样,你越得活下去,你得去干你该干的事……”

她没说他该干什么,她也不知道这样的世道,一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能干什么——她只是知道,她不能看着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就这样死在她眼前。

“我该干的事……”程九章喃喃着,“我该干什么?”

“你先喝了粥,暖暖身子……”老妪抚了抚他的肩,“慢慢想。”

他低头看着那碗粥。温热正在散去,就像武关老儒抓住他腕子的那只手。他想起山中那些人,那些简。他捡起过《礼》《论语》《孟子》残篇,他立过誓,“此心未灭,不使道绝”。

家没了,可誓言还在。

他端起碗,一口一口,喝完。

然后起身,抱起书箱,与老妪作别,“我得回去,我有我要做的事。”

老妪没问他回哪,只是点点头,“好好活着,就是不辜负这碗粥了。等天下太平了,再回来看看。”

从此,大山深处,多了一个采药人。

寒来暑往,转眼二十个春秋。

这日,他正蹲在溪边,用旧衣擦拭一片新拾的竹简,忽听崖上传来人语。是两个行商,歇在半山亭中避雨。

“……你听说没?洛阳的新鲜事!”

“什么事?说来听听。”

“嘿,到处都在传呢……说兰台令家的小女郎,端的是绝顶聪明,在马市与人赌文,提笔成诗,当场一篇《马说》,羞得太仆寺掩面而去!据说,太仆家还输了一匹千里马呢!那马……据说是天马之后!日行一千夜行八百,连天子都赞不绝口呢……据说她还给兰台写了一首诗,说什么‘洛水东,槐市风,小女提笔破长空。兰台开,纳孤忠,残编莫道委泥中——请君一试旧时锋!’”

残编莫道委泥中……程九章手一抖,竹简落在石上,“嗒”的一声轻响。

他没有去捡,而是缓缓抬起头,望向崖上。

雨雾中,那两个行商还在说笑,声音断续:“你知道吗?兰台重开,张榜招贤呢……说什么‘凡通经史、明典章、知民情者,无论年齿,不拘出身;或精校雠,或擅文章,或晓方技,或谙旧事;但有一艺之长,皆可赴兰台应选。’”

“谙旧事?什么旧事?我知道荆楚历年茶价,算不算谙旧事?”

“哈!你那也算?人家要的是书!我听说,连山野老儒带残简赴台的,都录用了!只要书是真的,字是通的,兰台就收。还有人献《太初历》佚算、《楚辞》异本,连医家《难经》残卷都收了去……每日去兰台抄写的太学生,都能挣钱养家了呢!”

“哦……还是读书人好啊,抄书挣钱,可比咱们这风里来雨里去的,舒服多了。”

“可不是?以后咱们也得让孩子读书……”

那两人的说笑声,声声入耳:

“……诸君可还记得少年志气?可尚存当日锋芒?可愿重拾残编,共续斯文?可敢提笔登台,再振雅道?兰台之门常开,静候君子惠临。”

“少年志气?当日锋芒?重拾残编,共续斯文?”程九章的泪落下来,汇入溪水,又随着溪水一路远去。

他没有抬手去擦。

二十年来,他不曾哭过。断指时没有,病倒时没有,冻饿欲死时没有,在雪夜里掘石作墓时,也没有。可如今,这几个字,从崖上飘下,一句一句,凿开了他心口的硬壳。

那片竹简还躺在石上,墨字朝上,沾了水,颜色变深,是他刚刚从溪畔石缝中拾起的一片《礼记·经解》,只存三行:“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字迹清峻,不知何人所书。

那时他还在想: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讲《诗》?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提起“温柔敦厚”?

如今……他摸着自己的手指,这双手,采过药,背过尸,砍过竹,修过简,可再也没有写过当年那种铺锦列绣、字字珠玑的辞章。当初那让郡学博士惊艳文笔,如今……空余旧恨。

在溪边呆坐半日,他站起身,走向自己栖身的岩洞。

洞口藤蔓垂挂,内有石台,台上堆着油布包好的竹简,层层叠叠,共一百三十七卷。还有半块火石,一截松枝,一只破陶碗,是他二十年来,日日所用之物。

他将药篓放下,取下竹箱,检视简册:

《盘庚》三篇,青囊尚在;《论语》残卷,未损;《孟子章句》油布已旧,再换一层……

一卷《尚书·洪范》,简背有“永初三年,东观校”墨迹,纸色沉暗,字划峻实,乃世所罕见之旧本;半册《春秋左氏传·隐公卷》,竹简断裂处有血痕,据简侧题记,原主为太学掌固官,死于宫门箭雨之下;一卷《礼运》,乃武帝时鲁壁出土本异文,上有“孔安国校”朱批三字,虽疑为后人托笔,然笔意古厚,非近世所能伪。他从不轻言真伪,只知——这些字,曾有人以命护之。

他将油布一一抚平,重新捆紧。一百三十七卷,一卷未遗。

然后,合上箱盖,用麻绳捆紧。背上竹箱,走出岩洞。

他没有回头。

就像十八岁那年,他背起书箱,从颍川出发,赴长安太学,补博士弟子。

那时,他恰年少。如今,鬓已苍苍也。

可他,终于等来了太学重建,兰台再开。

只不知……他摸了摸怀的那封旧荐书,那文字他早已熟极而流:

颍川蔡韬致太学陈公:

久未晤教,殊深渴念。今有郡学子程九章,颍川阳翟人,年十八。此子明经行修,尤精《诗》《书》:《诗》三百篇,能辨风雅正变;《尚书》二十八篇,熟诵《盘》《诰》之文。至于《礼》通《曲台》,《春秋》明《左氏》义例,皆经仆亲为指授。居家事亲至孝,处学接物以诚,乡党交誉其德。

仆观其经术已具根基,而志学尤笃,故敢荐于门下。倘蒙收录,必勤勉向学,不负栽培。

春寒,惟冀为道珍摄。

韬再拜。

五月丁未

字还在,人已老。

也不知,是否还有人识得为他写这封荐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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