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我的爸爸妈妈在哪儿喃?”小男孩大声嚷着,一双大眼睛左右乱瞟,拽着身旁唐立梅的手荡来荡去。男孩约莫四五岁,宽额头,鼻梁不很高,鼻头又圆又阔,眼窝和下巴窝都很深。
唐立梅挣开被拽着的手,另一只手探进背后的竹篓,在零散的几捆豌豆尖、鱼腥草和一把镰刀中找到一个矿泉水瓶。她拧开盖子,蹲下身给男孩喂了一口,又把剩下的薄薄一层水一饮而尽,抿抿嘴,把水瓶扔回篓中,“你妈老汉儿在外头嘞,马上就回来!他们马上就回来看你了哈,你再等一哈儿好!”
男孩双手又抓住了她那只手,拧着身子走了起来。嘟囔起来:“狗娃儿说我爸爸妈妈不要我了,说他们把我丢在屋头就跑咯,不得回来了。婆婆,我爸爸妈妈当真不要我了吗?”说着说着,眼里噙了眼泪,声音越来越低。
唐立梅正摩挲着男孩细嫩小手的手指停住了。转身蹲下来,抽出双手去摸男孩的脸,用大拇指给他抹去眼泪。手上的茧子刺得男孩脸上火辣辣的,忙闭上眼把头扭了过去。“乖孙儿,你的名字叫王子安,这是你妈老汉儿给你取的名字,是希望你平平安安嘚,他们哪门会不要你嘛。你再在外公外婆这儿耍一段时间,你妈老汉儿就回来咯好,乖嘛”一边说着,她把竹篓放下来,拿出水瓶和镰刀。等她的孙儿抱好几捆菜钻进竹篓后,起身背上竹篓,继续晃晃悠悠往家里走。
“婆婆,北京好不好耍?”
“婆婆没有去过,等你从北京回来后跟婆婆讲,要得不?”
“北京肯定没有外婆这里好耍!婆婆,你和外公也一起去北京嘛!”
“大孙儿,你和你妈老汉儿去就要得咯,婆婆和外公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一辈子都在这乡坝头,习惯老,我们就在屋头守到,你们想好久回来就好久回来,婆婆给你做好吃的。”
在缓慢起伏的竹篓里,聊了没几句,王子安的声音就小了下来,垂下脑袋,睡了过去。唐立梅走几步,王子安呼出一口气。在夕阳柔和的暖光中,两个人的影子融为一体,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太阳落山的时候,两人到了家。几声犬吠将王子安吵醒。他揉揉眼,看到那只用前爪扑着外婆双腿的大黄狗。唐立梅关上院门,把他从篓中抱了出来,于是黄狗又开始扑他,一人一狗在院子里跑了起来。自王子安记事起,这条大黄狗便在家中。家中还有十几只鸭十几只鸡,只不过或多或少都啄过他,追得他满院子跑,他也就不敢再靠近,于是之后只跟不会咬他的黄狗玩。
院子很大,四四方方。正对大门的是一栋两层砖房,屋顶瓦片重重叠叠、密不透风。大门旁边还有两间矮房,里面放着许多王子安不认识的机器。他和机器唯一的联系便是偶尔看自己的外公外婆往里面倒东西,过一阵又在机器下面端出一盆东西去喂鸡喂鸭。院子中央有一棵树,很高很高,王子安从未看到过树顶,只能在树下仰望,惊讶于树能把天空遮住。他也无数次如同他的母亲一般,双手抱住树,脚从侧面往上勾,向树顶攀爬。他最成功的一次爬到了一根粗壮的枝条上,躺在上面远眺院外的风景。他的下场也总如当年他母亲所经历的一般,被揪了下来,脑袋挨一巴掌,然后被提起耳朵臭骂一顿,最后落下一个面树思过的结局。树下只一张藤椅,一张圆桌,几张板凳。
王子安正爬树时,一个赤裸上身、肩扛锄头的老人推开门进了院子,随后把锄头立在靠门的墙上。他拿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脸,看到了已经向上爬了两米的王子安,小步跑过去,一巴掌把他打了下来,拧着抱头呼痛的王子安的耳朵大声呵斥起来。这时唐立梅也已经做好了晚饭,先是拿了一份倒在屋门口的碗里,唤了在角落看热闹的黄狗一声,然后把剩下三份端到了树下的圆桌上。王子安见他的外婆来了,大哭起来,作势要抱她的腿。唐立梅打开那只粗糙的手,一边揉他的耳朵,一边把他抱在怀里,坐在凳子上,还不忘骂那老人两句,警告他再动粗今晚就滚到屋外睡。
蒋庆昌站了一阵,又瞪了他的孙子一眼,粗呼一口气,跟着坐了下来。晚饭并不丰盛,三碗面条,里面还加了十几根豌豆尖。王子安很喜欢吃这种面,酸酸辣辣,面条一吸溜就能全部进到嘴里。他把自己的凳子拖到唐立梅旁边,低头吃面,不敢说话,更不敢抬头看坐在对面的外公。在他的印象中,他总是被外公揍,也总是被他揪着耳朵骂。外公是怪兽,外婆则是他的奥特曼。
吃完饭,蒋庆昌从腰间抽出一杆又细又长的烟枪,又从枪杆上系着的一个布袋里捏了把烟草放进前端的钵中,划根火柴点上,躺在藤椅上抽了起来。唐立梅搬了椅子,抱着王子安坐在树下。她一边揉着孙子的耳朵,跟他解释着为什么会被揍:“这棵槐树啊,我的公公奶奶还在的时候就有咯,也不晓得活了好多年了。他们跟我和你外公讲,这棵树子是他们走了后的房子,走了啊,他们有两个房子,身体住在坟里,三魂七魄就住在这棵树里头。不光是我的公公奶奶,我妈老汉儿,你外公的妈老汉儿,他们都在这儿,以后你妈老汉儿还有你也要在这儿。活人有活人的房子,走了的人也有房子,这槐树就是。你爬树子就是爬人家的房子,人家看到了肯定不欢喜,晚上就会托梦作怪吓你,所以你外公才气得来捶了你。”王子安抬着头,看着这棵把星星给遮住的槐树,开口问道:“婆婆,啥子叫‘走了’喃?”“你长大嘎就晓得了!”蒋庆昌插进了话,“小娃儿家家的不要问那门多!”
王子安瞟了几眼正躺在藤椅上的外公吧嗒吧嗒嘬着的那杆又细又长的棍子,十分好奇,从唐立梅怀里跳下来,跑过去伸手摸它。于是,捂着头哭鼻子的王子安又跑回来他外婆的怀里,不敢再看他外公一眼。
晚上,王子安和唐立梅睡在一张床上,手里攥着他外婆的几缕头发,不时薅几下,很凉,很滑。而蒋庆昌则没有像往常一样睡在屋里的另一张床上,而是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打着呼噜睡了。
腊月,王子安的小姨回来了。蒋慧在外市上学,平时都借宿在亲戚家里,逢年过节或者是暑假才回来。在听到王子安亲切准确地叫了自己之后,蒋慧从包里掏出亲戚给他买的新衣服,和手上拎着的一袋鞭炮一并交给了他。蒋慧进屋,朝屋里正在做饭的唐立梅招呼一声后,上楼换下校服,系上围裙,下楼进了厨房,帮忙打下手。
这年冬天下了雪,一场大雪。换上新棉袄的王子安没有管不时流进嘴里的鼻涕,整日和那条大黄狗在院子里打滚,又抱着鸡往天上扔,或是拽着鸭子的脖子往前跑。如果不是黄狗的保护,或许他身上又要青一块紫一块了。
有天,王子安和大黄狗在屋外跟别家的小孩还有狗一起玩。几个小男孩一起放着鞭炮,谈论着电视机上的动画片,争论着谁来当最厉害的奥特曼。分配好角色之后就变成了几个奥特曼打一个怪兽的场面,最终以怪兽被无数雪球砸倒在地收尾,于是换了一个男孩来当怪兽,又是以倒地求饶做结局。
唐立梅在院子里喂鸡时,王子安抱着手跑了进来,一边哭一边给她看自己流了血的手。他的手上有两个小洞,正往外流着血。唐立梅问不出原因,拉着他进了屋,准备拿纸擦血。抽着烟的蒋庆昌趁着唐立梅蹲身,也凑上前去,弯下腰,用手指抹去他的眼泪。聊两口还没问出原因,有人敲了院门,两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和一条狗进了院子,开始道歉。拉扯一阵,终于问明白了原因。原来是王子安打雪仗时看到他们那条狗正仰着身子躺在雪里的狗,发现它的两条后腿中间竟然还有一条小短腿!他没有见过能长五条腿的狗,决心搞明白,便一把抓了上去。那狗吃痛,仰头就是一口。
啼笑皆非一阵,唐立梅确认那条狗打了狂犬疫苗后,又聊两句家常,带着王子安进了屋。蒋庆昌嘬了两口烟枪,要了那条黑狗尾巴上的两撮毛。
回了屋,蒋庆昌把烟枪放在桌子上,让王子安举起被咬伤的那只手。他划根火柴,把那两撮毛点燃,烧到只剩灰,把火摁灭,然后把那一小堆灰捻起来敷在伤口上,过了几分钟,把灰吹了。“子安,以后要是你的娃儿被狗咬到了,可以用这个方子,这还是一个老道士教给我的。”蒋庆昌蹲下身,让王子安把唾沫吐在自己手上,然后在地上写了一个“虎”字,嘴里喃喃念着∶“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凡人被犬咬,请土地揭起土来补。”念毕,又让王子安吐口唾沫在土上,随即揭一缕土敷在伤口上,用手指缓慢揉搓了一分钟,收了手。
当晚,蒋庆昌给了王子安几块糖,说是邻居赔给他的,让他不要怪人家,照旧和他们家孩子玩耍。
腊月廿六,宜求嗣、会亲友。
雪已经停了许久,温度回暖了一些,已不用裹着厚棉袄了。王子安正在院子中抱着黄狗的脖子嘻嘻哈哈着,院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双手拎着许多袋子。他觉得这两人十分眼熟,但又拿不准,于是朝屋里的外婆喊了几声,说家里来人了,便放开了黄狗跑去撵鸭子玩。唐立梅从屋里出来,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那两个人,朝男孩喊道:“子安!那个是你的妈老汉儿,你记不到了啊?”王子安脚步一僵,抬头看着那两人,外婆口中他的“爸爸妈妈”。肖仪芯看着站在院子里的王子安,看着这个快忘了自己的儿子。两个人同时向对方跑去。没两步,王子安便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肖仪芯把手上东西丢到地上,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接住了跌跌撞撞跑来的王子安。她楼住王子安的头,另一只胳膊则箍着他的背,拼命往自己怀里送。两人大哭起来,王子安抱着肖仪芯,嘴里喊着“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咯!”,她则一直喊着儿子的名字,说不出别的。王滨走上前,蹲下身,把东西放在地上,缓缓抚着老婆和儿子的背,什么都没说。
当晚,一家六口一起坐在院中的圆桌上吃饭。饭菜丰盛了很多,不像往常只有面条或是只额外添一两道菜。王子安吃得很开心,不论是外婆夹到碗里的,还是妈妈夹到碗里,他都吃进了肚子里。把二楼的一间屋子收拾好,一家三口住了进去。王子安如愿睡在爸爸妈妈中间,手里攥着肖仪芯的头发,一动不动,睡得很沉。
唐立梅缓缓推开门,看看睡熟的三个人,把被子掖好,合上门走了出去。下了楼,在厨房里的塑料桶里舀了一杯白酒,三两口喝完,进屋睡了。睡前,她又想起晚饭后肖仪芯对自己说的,要把孙子从自己身边带走的话,“蒋慧快考高中了,你和蒋叔一定要支持她,学习上、生活上有啥子要的,就跟我和王滨说。过完年我们就把娃儿接起走,明年子他都六岁了,也该准备读一年级,城里的条件更好一些,对他的成长也好。现在娃娃些读书很重要,不像我那时候.....小娃儿跟到父母一起生活才能有感情,我们也打算以后不管再难都要把他带在身边,不分开咯。今天我来,子安都认不出我来,这实在是,唉……”
唐立梅清楚,也明白王子安注定要从自己身边离开,回到他父母的身边。去大城市对王子安是好事,自己也不该反对。但她就是舍不得。
正月初四,王子安一家离开的前一天,唐立梅背着他下山到了集上买了很多糖,都塞到他的衣兜里。回家时,唐立梅没有再把她的孙儿抱到竹篓里,只是攥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往山上走,天黑时才到家。
离开那天,唐立梅拿着家里的腊肉腊肠往肖仪芯和自己的女婿包里塞,然后蹲身摸着王子安之前被咬伤的手,确认伤口已经愈合,也没有留疤,摩挲了两下便撒了手。蒋庆昌站在院门口,没有走上前,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抽着烟。
一家三口转身走的时候,王子安一直拧着上半身,回头看自己的外婆和小姨,看他的外公。他还记得外婆走的时候跟他说的话,在外面受了委屈就回家,外婆会给他做面、做好吃的。
上了火车,王子安又开始期待去北京的生活,想象到达北京后会吃什么好吃的,住什么样的房子,会和哪些小伙伴玩。北京的生活还没来,首先来的是一趟长途火车。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火车的床上待了多久,连吃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太阳下山过一次,又起来一次,又下去一次,他只记得这些了。在北京没有住多久,短到王子安除了那间只有床、阳台、电视机和厕所的小房子之外什么都没记住。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一栋高高的楼里有那么多房子,和外婆那里完全不一样,这让他很惊奇。
和王子安生活了几十天,北漂十多年的肖仪芯和王滨合计一下,决定去别的城市,接受当地品牌公司提供的新工作,薪资更高,生活成本也更低。王子安在父母身边,逐渐习惯了坐火车。他对那种绿色的火车印象很深,它们总是晃晃悠悠的,一节车厢里能有很多人,还有很多床。
到了新地方,王滨去公司对接工作,肖仪芯就带着王子安坐公交到了小区,找公司给租的房子。已经学会数数的王子安一边数着数一边往上爬,数到五的时候到了新家。这个房子虽然也不很大,却比北京的好很多,有了一个客厅和厨房,而且是一个两居室。
开窗通风的时候,王子安好奇地往外探头——在北京住的时候窗户和阳台对面都是楼,看不到远处,连天都只能看到一点,但是这间房子窗户前面什么都没有——他向下看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长得垂在地上的棉服的人,头发和鸡窝一样乱,垂到肩上。那人晃晃悠悠走到一旁的水果摊子上,拿了几个苹果,掏出一张深绿色的钱交给老板,把找来的几张黄色、蓝色的钱踹到兜里,拿着苹果走到一旁坐着吃了起来。肖仪芯走进屋,发现探头向外的王子安,连忙上去把他拽了进来。“妈妈,你看外面那个人,好怪啊。”王子安在妈妈训斥前抢先开了口。两个人一同探头出去,王子安指向那个正啃着苹果的怪人。“子安啊,那个人是流浪汉。”“什么叫流浪汉啊?”“就是没有家的人,没有地方去,只能在街道上随便找个地方睡觉。”“我看他有很多钱诶,为什么他不去理发呢?头发都那么长了。”“对他来说理发就太奢侈了,你长大就明白了。”
多年之后,他走在街上,再也找不到一个流浪汉,却始终忘不掉那天母亲跟他说的话——流浪汉就是没有家的人。
后来,他们一家又换了两三个地方。总是待了几个月又坐车到一个新地方。王子安在几次乘车的过程中认识了一种新的交通工具,这个白色、子弹头、细细长长的叫做高铁的东西,很快,很稳,能让他在车上睡得很舒服。让他感到幸运的是,他们之后搬家都是坐的高铁,不用再挤在火车上。
济南成了这趟旅途的终点。为了这件事王滨还跟不解的肖仪芯解释过,过年肯定还是只有四川能回去,但是济南离他的家更近,下家他也已经找好了,在省会城市机会总是会多一些。原本还在气头上的肖仪芯听到济南离家更近这句话时,顿时哑了火,支持了他的决定。
到济南,王滨和肖仪芯分别找到了工作,逐渐在济南站稳了跟脚。王子安也上了小学,在班级成绩不错。中午和晚上都有托管班,管吃管作业,这方面也没有让两口子发愁。无论是跟朋友喝酒的王滨还是跟闺蜜闲聊的肖仪芯,在提到自己的儿子时,总是挺着胸膛,说自己儿子特优秀特自律,学习从来不让自己发愁。
王子安四年级的时候,家里攒够了钱,换了新房和新车。他也如愿在父母换新手机之后得到一部智能手机,虽然是二手的。
肖仪芯和王滨很喜欢带王子安去济南的一座佛山,叫千佛山。据说山上有一千座佛像,但他们并没有考证过。千佛山只两百多米,并不难爬。最吸引夫妻二人的是半山腰上那尊巨大的金卧佛。每次去时,定要拉着王子安买几炷香,求几句平安发财、身体健康、学业有成之类的话,然后双手捻着香郑重其事地插进香炉,最后双手合十鞠几躬。
没几年,王子安便不再拜佛了,每次都是父母在上香,他在旁边抬头盯着佛像看。他还在靠近山顶的寺庙里碰到一个不合群的和尚,明明跟其他和尚一样穿着僧服一起生活,却留着头发,还不短。有时他盯着佛像看,总能感觉到他在看自己,投去目光,他便含笑欠身,点头示意他看到了自己的目光。
王子安每次往庙里走,想要抓住他时,他总是避开,转身进了寺庙,走前还不忘挥手告别。几年来王子安一直没能如意,也一直在惦记着那个留头发的和尚。
一家三口下了飞机,王子安还没有从飞机降落的紧张和不适中抽离出来,便坐上了他三舅的车。据说他三舅之前在部队里开过坦克,开车很稳。事实也正如据说的那样:两个小时的车程,前面走的是高速公路和国道,并不颠簸,连一向严重晕车的王子安也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后面离村子越来越近,路面开始变得坑坑洼洼,连带着车子一起摇滚起来。所幸半夜山上起了浓雾,车速也就降了下来,摇滚乐画上了休止符。
醒来时,一行人已经到了家。迷迷糊糊的王子安下了车,看到了站在院门口的唐立梅和蒋慧,他两步走上去抱住了他的外婆和小姨,好一阵才放开。几个人拿好行李,上二楼,进了提前收拾好的房间。路过蒋庆昌和唐立梅房间时,蒋庆昌探出头来,咳嗽两声,跟几人打了招呼,又回了屋。王子安注意到他拄了拐,刚张口,想到现在已是半夜,明早再问。
一大早,王子安早早起了床,在院子里散步。这院子约莫四百平米,北面的两层砖楼依旧如他记忆中一样,只是靠近厨房的墙皮已经掉落了大半。南面靠近大门的两间矮房还在,其中一间屋顶的瓦片已经掉落了不少,想来遮阳挡雨已经无法做到了。院中的那棵槐树约莫九米,大概相当于三层的砖楼。王子安走上前,伸手摩挲着树干,发现树皮已然脱落了不少。再抬头,除了呈扁球状的树冠之外,还看到许多光线从叶隙中穿透进来。或许只是自己小时候的记忆有错,要是几年之间树就老了,未免过于搞笑了,王子安在怀疑自己小时候脑袋受过伤、伤到记忆系统之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不一阵,唐立梅和蒋庆昌下了楼。楼梯很抖,蒋庆昌只能使劲拿拐杖顶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唐立梅没有管他,自顾自几步下了楼,进了厨房。王子安走上去,想要扶着外公的胳膊,刚一把手伸过去就被他甩开了。“老子脚杆还没瘸!”甩下这句话,蒋庆昌继续一步步才在台阶下,艰难攻克着下楼难题。
下了楼,蒋庆昌没有做到饭桌前,而是去了橱柜旁,撕下一页万年历。凑头过去盯着看一阵,又念叨了几句,这才一步步挪到树下吃饭。每年进了腊月,他都会去集市上买本万年历,今年自己走不动了,就让唐立梅去买的。过去这么多年,一碗二两的小面从三块涨价到七块,一本万年历却还是两块。
吃了早饭,仍旧是王子安记忆中的那碗面条,酸酸辣辣。趁着蒋慧去洗碗的空挡,王子安拉过肖仪芯,问外公的情况。“尘肺知道吗?就是整个肺部里面都是灰尘,呼吸系统会逐渐垮掉,最后连自主呼吸都做不到了,也算是一种绝症了。”早年当了十多年矿工的蒋庆昌在这一年确诊了尘肺,吃上了药。过完年后摔了一跤,之前那个能下地干一天活的人自此垮掉了,成了现在这个只能挪着步子走路的拄拐老头。
廿九,唐立梅带着王子安一家三口去上坟。他这才发现院子东边四五十步的下坡处有一个墓碑。走到墓前,他看着墓碑上“肖龙权”这个名字,苦苦回忆一番,想不到是自己的哪位长辈,于是询问自己的妈妈。“这个是你亲外公,我九岁的时候他得癌症没了。这个姓蒋的外公是我十四五岁的时候跟你外婆在一起的,你小姨是那个外公的孩子,所以咱上坟没让她跟着一起。”王子安一边听着妈妈的话,一边看着外婆把墓碑旁的杂草和竹子砍掉,甩在一旁的菜地里,然后掏出一个抹布擦着墓碑上的泥土。
照例地上香、烧纸钱、磕头。磕完头,唐立梅收起盆里的肉刀头、整只水煮鸡、水果和一瓶白酒,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堆纸制品,看形状像是电视机和汽车。接过外婆递来的纸质电视机,王子安也如法炮制,把它推进了火堆。“肖老头儿,我们看你来了。蒋庆昌身体不好,就没来给你‘送钱’了哈,你大量点,莫要怪罪。你找哈菩萨说个情,减轻点他的痛苦,你也要保佑他身体慢慢的越来越好;蒋慧和王子安还在读书,帮他们跟文曲星讲一声,保佑他们有好成绩;女儿、女婿也都来看你了,你在下面好好的就行。给你烧了新式的大电视和新款汽车,你自己学到点用,没得事啊就多看电视嘛。你在下面保佑我们这一大家人哈。”王子安悄悄问了爸爸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和在济南或电视上看到的不一样。王滨也是一头雾水,“总要跟着时代对吧。这边看得比较开,老一辈多看看电视接触接触新鲜事物,挺好。应该是这样的。”
回家路上,王子安发现院子北边正在盖房子,是六栋的楼房,和村子里一家一院的住法完全不同。打听了一圈才知道,村子要修路了,不止是从山周围所有村子直达山下的镇子的路,还有村子里面的马路。政府占了村里的一部分地,作为补偿给在村子里盖了房子,一家一间。
除夕后几天,蒋庆昌的身体情况有些恶化。几个人都觉得和那杆还在冒着烟的烟枪有关,但又无可奈何。“这烟老子抽了几十年都没死,这两天抽点儿就能要我的老命?开啥子玩笑?”说着话的蒋庆昌被一口痰卡住了嗓子,吐出来后又咳嗽几声才继续说下去。
十四岁的时候,王子安抓住了那个怪和尚。那天千佛山举办庙会,他想这个和尚肯定会去凑热闹,趁着人多看不到自己,一定能把他逮住。
进了景区,王子安没有直奔卧佛,而是在山脚的小吃摊之间左逛右逛。果然,在一个书摊找到了他。他正在拿着一本《诗经》跟摊主讲着价钱。王子安悄悄摸过去,在背后拽他衣服,见他没反应,又开始戳他。那和尚跟摊主讲好价钱,递了钱过去,一回身才看到后面的王子安,吓得他差点儿把眼镜掉了。他扶正眼镜,拉着王子安的胳膊往山上走,走到庙里。王子安也不反抗,他总觉得这个被庙里其他光头和尚称作“牧卿师弟”的怪和尚不会害了自己,再说庙里这么多和尚,他也跑不了。
进了屋,牧卿搬了张椅子给他做,自己则盘腿坐在床上,刚坐下就又起了身,在桌子下面的柜子里找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你这小子,也不跟父母一起来,自己一个人来逛庙会,被人拐走了都不知道。”牧卿没有再盘腿坐下,而是另找了个凳子坐在了他对面,“算了,你做都做了,我也不打马后炮,之后长长记性,把自己安全放在第一位。行,说吧,你来找我做什么?我看你这架势,专门逮我来的。”
王子安观他一言一行,更加坚定了这位“牧卿”不是正经和尚的看法,但也不是什么坏人,于是把自己的疑惑一股脑说出来:“我之前总能看到您,我在那儿看佛像您就盯着我。您盯着我就算了,我看您您还跟我打招呼,生怕我不知道您在看我。而且,您真的是和尚吗?哪有和尚叫‘牧卿’的?我记得这里的住持法号是永觉,两个出名的弟子分别叫宝闻和宝静。这才是佛家该有的法号吧?哦对,提到这个法号,您这头发,还能留着头发修佛的吗?”一连串问题连珠吐出后,他把包打开,从中找出一个塑料盒递了过去,“这个是我外婆灌的腊肠,辣的哈,权当见面礼送您了。”
“小子你这是考验我呢?哈哈,肉而已,于我如浮云。一会儿走的时候我给你找幅画,你拿回家,就当回礼了。”他接过盒子,捏起一片腊肠,吃进了嘴。“吃人嘴短,你问啥我就说啥。首先呢,不要用‘您’称呼我,算我求你,这个字听得我难受,我应该没比你大特别多。其次,你觉得我说话很糙对吧,我这人就这样,你是小孩我就说话随意一些,你要是个和尚我就正式点儿。说不好听的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个法号“牧卿”的和尚,俗名王也。大学毕业后想不通应该去哪里,仗着家中有几分家资不愁衣食住行和父母的宠爱,上山做了个修行人。永觉大师知晓他的情况,没有禁止他蓄发修行,也没禁止他频繁下山逛摊位以及其它荒诞行径,只要求他以善为根本准则。他不算是完全的僧人,自然也没有太多的规矩要守,自在很多。“牧卿”的法号是他自己取的,至于原因他则按下不表。“为什么盯着你呢?不还是因为你特殊吗?你爸妈,还有那么多人都在烧香拜佛,就你特殊,踹个裤兜盯着看。我当然好奇了。”
在繁复的解释过程中,那盒腊肠已经都进了牧卿的肚子,王子安一边看着他大大咧咧的侧躺在床上一边拿纸擦手,笑道:“原因嘛,我也卖个关子。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你法号的来历,我什么时候告诉你原因。”两人击掌立誓,随后牧卿给王子安挑了一幅画,一幅他自己画的夜雪梅花图。两人出了屋,牧卿带他在山里上上下下走着,给他讲释迦摩尼的故事,介绍每尊佛的故事。最后把他一直送出了景区,挥手告别。
每个月,王子安都会去找牧卿。两个人无所不聊,牧卿也常为王子安解惑。每次来的时候,王子安都会带着吃食,牧卿则回赠字画或是自己抄录的佛经。
王子安十五岁的时候,趁着要办身份证,肖仪芯和王滨向他提出改名的想法,理由是“子”这个字不仅在同龄人中太过常见,而且“子”这个字未免小家子气,“子安子安”这么叫着实像是在呼唤小辈,家中亲戚如此可以,但是同龄人之间便不合适了。王子安表示反抗,最终没有拗过两人,只争取到了自己找人取新名字的权力。
第二天他便去千佛山找了牧卿,说明缘由。两人讨论许久,取了“王牧然”这个名字。牧卿拜托永觉和尚录了个视频,用以向他的父母解释。高僧出面,夫妻二人自然是毫不犹豫同意了。牧卿是如此解释取名缘由的:“牧”字够接地气,也够大气,且亲水亲土,正好能够补上他五行上的缺陷,;“然”则是用以承接世间各种情绪与形态,让他不至于被情绪和感情控制,更有助于王牧然的顺利成长。
肖仪芯在跟家里亲戚打视频电话时说明了这件事,每当亲戚问起他的新名字时,王牧然总是从一旁打断道:“还是叫我‘子安’就好,这名字听着亲切。”亲戚看到他,又是一顿问题,问他的学习、他的恋爱、何时回来,王牧然都一一回应。“别老说普通话嘛,说几句四川话,这是家里的话,不能忘哦!”每次听到这个问题,王牧然都哑了嗓子,尝试几次,开不了口,只能歉然笑道:“姨,我在山东这儿住太久了,天天讲普通话,都忘了四川话怎么说了,过年回去你们教我哈!”
事实是,每年他都尝试着跟母亲学习方言,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王牧然这次回家是一家三口自驾从济南开到了四川。没有直接回家,他们先是在山下镇子里买些过年需要的菜和用品。车道堵死了,无奈之下三人下了车,走路往超市走。镇子里之前很常见的摩托车和三轮车都没了踪迹。他小时候走不动路,经常吵着要做摩托车,唐立梅没办法,只能跟着上车,一路坐着上山到家里。现在镇子上修好了路,每次回来过年都堵得不成样子。路是修好了,但是没考虑到停车位和车流量的问题,双行道就变成了单行道,左堵右堵。
王滨走着,看到路边一个菜摊上的小葱长得极好,上去问价。两块钱一捆,他拿了两捆,找不到收款码。“大爷,你这收款码在哪儿呢?”那卖菜老头尴尬笑笑,指了指他的手机,“这些高科技,我大娃儿教过我,脑壳不中用唠,还是用不来,只能收现金。”王滨摸了摸衣兜裤兜,分文没有,只得再跑回车里翻找一阵,找了五元纸币,回去付了钱。
王牧然和肖仪芯走在街上,往超市里走。王牧然看着街道两边的电影院、超商还有四层的美食城,没分清自己到底是在乡镇还是在城市。在他的印象中,五六年前这里还什么都没有,不提电影院,连几家装修像样的饭馆都没有,现在什么都不缺了。
老房子早就没了人,老两口在新房装修好的当年就住了进去。把车停进车库里,三人上了楼。放下东西,他们先是进了卧室。王牧然一进门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蒋庆昌,他那只剩一副骨架和一层皮的外公。几年来他的身体状况急转而下,只有一次例外。他的女儿,蒋慧结婚了,和一个叫李建君的男人。蒋庆昌很喜欢他,同意将女儿托付给了他。蒋慧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之后,他的身子越来越好,甚至丢掉了拐杖。唐立梅给肖仪芯打视频电话时,他甚至已经开始下地,扛起锄头干起了农活。
在他们三人回家前不久,蒋庆昌才刚从医院出来。入冬后,他得了流感,几日来高烧不退,呼吸困难,连家中之前购买的小型呼吸机都失去了作用。有一天他突然失去了意识,昏迷了,唐立梅和蒋慧急忙将他送进了医院。一入院,他便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插上了氧气管。入院当晚,蒋庆昌左床的老人断了气,右床不知是什么疾病,痛呼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他便吵着要出院,甚至动手拔起了管子。“他目前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阶段,之后怎么样,能不能过完这个年,就看他自己能不能扛过来了。他现在的状况呢,即使我们把他的肺切下来,也和现在没什么区别了。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一定要注意保暖和通风,我可以负责地说,这次他扛下来了,下次如果再感了冒,绝对挺不过来。”医生叮嘱完,给蒋庆昌办好了出院手续。一家人急忙赶回家,祈祷着能陪他过完最后一个年。
廿九,家中只剩蒋庆昌和王牧然二人,剩下的人去镇上买东西。王牧然本想等着他们从镇上回来再吃饭,但现在已是一点了,他已经饿了好一阵了。蒋庆昌拄着拐从厨房出来,看着坐在沙发上玩着手机的外孙,喊了一句“不吃饭嘛?都几点钟喽!”王牧然也觉得应该先做上饭开吃了,就去厨房翻冰箱,发现已经没有什么菜可吃,于是拿起镰刀往屋外走。蒋庆昌喊住了他,要一起去。他拗不过,只能右手握镰刀,左手搀着他拄拐的那只手。蒋庆昌把他的左手打开,又以小孩不能拿利器为理由把镰刀夺了过来,于是王牧然只得两手空空地跟在他外公的身后,随时做好搀扶外公的准备。到了菜地,老人把拐杖一扔,迈过一条条水沟,走到一颗圆白菜旁弯下腰。他左手扶着菜往旁边一斜,右手握着镰刀从根部平平砍下,然后把镰刀放到旁边,双手把最外层的菜叶剥下来扔到地里,拿起镰刀抱着菜往外走。把菜递给王牧然,接过拐杖,他就转身往家里走,一句话也没有说。
王牧然并不会做饭,只能拿着手机搜索方法,按着步骤手忙脚乱做完了这道菜,然后切了一根腊肠。蒋庆昌进了厨房,发现没有主食,于是开始教他做面。每种调料要放多少,面要煮多久,他一点点往外吐露着秘诀。他还告诉王牧然,不会做面的男人娶不到老婆,无论如何男人都要会做面。煮完面,和剩下两道菜一并端到客厅桌上,两个人开始吃午饭。圆白菜的盐和醋加多了,很难吃。王牧然主要是用腊肉来下面,而那盘菜则大多进了他外公的肚子里,虽然他是皱着眉头吃的。
正月初二,唐立梅拉着五人去一座庙里拜佛,说是要还愿。她请了个神婆,那神婆收了两包烟,把两捆纸和几根香给了她,然后把一只捆住了翅膀和双脚的公鸡放到地上,带着笑跟她讲解用处。唐立梅拿刀划过它的脖子,放了点血后抓着鸡的翅膀和腿走到王牧然面前,让他脱掉上衣。他自然是不乐意,但又没有办法拒绝,只得照做。唐立梅抓着鸡,用它还流着血的脖子在他的额头、脸颊以及心脏位置各抹了一滩血,又喊着他的名字让他回答“听到了”,重复三次。腥味几乎让他当场呕吐出来,穿上衣服后他对肖仪芯悄悄说道衣服今天穿完就扔,洗都不要洗。神婆走过来,用充斥鸡和泥土味道的手摸着他的脸,把脸颊两边的血抹匀,混着烟味的嘴哈哈笑出声来,说菩萨和佛祖会保佑他一类的话,让他更加有呕吐的欲望。
走几里路,他们六人到了一间用土垒起的房子。房子旁也有一棵槐树,长势比他们家里那棵好很多,树旁是一个坑,里面厚厚一层灰,还有几根没烧完的香。他们六人烧了香,扔进坑里,朝着槐树拜了四拜后走进房里。房里没有灯,只能通过门口传来的光线勉强看清里面的几尊佛像。佛像是泥塑的,外面涂一层金漆,嘴唇和眼睛用红色颜料涂上,鲜红色,和血很像。这几尊佛像不像外面其他佛像一样眯着眼,而是瞪大双眼盯着拜着他们的人,王牧然疑心脸上涂满血的自己成了某些仪式的祭品。他心想,自己连千佛山上的金佛都不拜,这种面容恐怖的佛怎么可能拜下去。但无奈,只得顺着外婆的心意,只是拜的时候心里什么也不敢想,反倒是唐立梅嘴里一直念叨着感谢菩萨和佛祖又保佑了他们一年。
正月初五,王牧然一家准备开车赶回济南。坐在沙发上的蒋庆昌叫住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布袋,晃晃悠悠放到他手上,拍了两下,嘴唇动了起来。王牧然凑了上去,耳朵贴着他的嘴唇,勉强听到了他的话:“老头子我得嘎病,点劲都没得,打不动你了。你不要怪我小时候打你,外公错了。你到时候来树下看我,记得给我烧个电视机。老头子没本事,就这点儿钱,你拿去娶个媳妇,记到我教你的,好好学做面。”话音断断续续,足说了两分多钟才说完。说完,他把手放到王牧然肩膀上,把他往门外推。他已经没了任何力气,连王牧然的一根指头都推不动了。王牧然抓住他的手,“外公,你好好的,不要生病,我们很快就回来看你,我娶媳妇时你还要来喝喜酒呢。”
蒋庆昌只是笑笑,点点头,把手抽出来继续把他往门外推。
王牧然走之前去看了一趟老院子。每间屋子顶上基本都残破不堪,瓦片几乎全部脱落了。墙皮脱落了大半,到处都是灰尘。那棵槐树更显老态,枝叶比上次看的时候少了一半,树干也没有之前那样挺拔了,开始像一边弯曲。脱落的树皮掉在地上,像一块块墓碑。
二月初三,周日,蒋庆昌发了高烧,昏迷过去。几个小时后,他醒过来,朦胧中看到了坐在床边的两个人。他认出是自己的女儿和女婿,握着他们的手,一个字都说不出,又昏睡过去。
两日来,蒋庆昌时醒时昏,但呼吸还算平稳,蒋慧和李建君便回成都工作去了。
没等到周末,周四的时候,蒋庆昌清醒过来,吵着让蒋慧回来。蒋慧工作正到要紧处,只得一直打视频电话,安慰他说自己周末立刻回来。
二月初八,周六,忌安葬。
凌晨三点,蒋庆昌醒了过来,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只手死死卡住,挣扎一阵才缓过来,喘着粗气。唐立梅被吵醒了,问他需不需要上厕所。于是唐立梅搀着蒋庆昌,一点点挪进了厕所。蒋庆昌扶着马桶旁的架子,唐立梅帮他脱裤子。连续三天连一滴水都没有喝的蒋庆昌一点也没有尿出来,站了一阵子,咳出一口痰,开始提裤子,“蒋慧好久回来?”“他们天亮噶就回来,你困到床上先睡嘛。”
晃晃悠悠挪到床边,蒋庆昌没有躺下,说自己想坐一会儿,喘一口气,于是沿着床沿做了下来。实际上,以他当时的身子,只不过是用盆骨卡在床沿罢了。唐立梅确认好他坐踏实了,转身进了厕所。刚脱好裤子蹲下,便听到屋里传来“咚”一声,连忙提上裤子跑出去。跑到床边,唐立梅看到蒋庆昌坐在地上,背靠床边,衣服还留在床上。她晃了两下蒋庆昌的身子,他却是头一斜,向侧面倒了下去。她一边喊着蒋庆昌,一边把手放到他鼻子下,等了许久,没有一口气呼出来。
凌晨五点,蒋慧和李建君到了家。中午,王牧然三人到了家。
二月十四,宜祭祀,宜安葬。
王滨走在最前面,握着引路幡。肖仪芯抱着照片,跟在王滨身后。李建君端着灵牌,紧随其后。王牧然走在最后面,抱着骨灰盒,蒋慧在他身旁搂着他的胳膊。她正在经期,道士说会坏了逝者的三魂七魄,不许她碰这套仪式中的任何物件。她实在是想抱着父亲的骨灰,甚至和那道士大吵一架,最后没了办法,只能搂着王牧然的胳膊,就当是自己抱着。
坟地是蒋庆昌自己挑的。年前有段时间他的身子恢复了一些,能下地走路了,于是急忙联系道士,给自己算了一块风水宝地。这坟后靠绿水青山,前面是空旷的平地,当真是个好地方。
下了葬,烧完纸钱还有电视机、手机、房子、汽车之类的日用品之后,趁道士还在跟他们交待日后的注意事项时,王牧然从衣服内兜里掏出了那杆烟枪走到坟边,挖了个坑,把它埋了进去,然后跪下来,又磕了三个头。
王牧然高考成绩很好,上了所不错的大学。在大一时,他的《创意写作》课程老师布置了期末作业:写一篇和自己亲人有关的文章交上去。他迟迟找不到思路。尝试写了自己的外婆,但写一半便搁了笔,想不出自己到底要写什么。一天,和朋友在食堂吃饭,聊到了农村的红白大席,又聊到童年的农村生活。问到他时,他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说自己有记忆之后都在城市,关于农村的事情只记得几个画面了。同学不解,问道:“农村生活多有趣啊!怎么可能忘掉。你的童年生活也太无趣了,怎么做到什么都不记得了?哦还有,我们几个,我连云港的,他俩一个无锡一个常州,怎么着都会方言,你咋就不会呢?”王牧然哑了火,也很是不解。
当晚,他刷着手机,刷到一首叫《归所》的歌,用四川方言,他外公外婆所讲的话唱的!歌里唱着一个流浪的人对家的迷茫,听到“何处 是我 归所”这句词时,他流了泪。一点火花在脑中炸响,他急忙拿出稿纸,在第一行正中央写了“归所”两个字,定下了自己作业的主题。写到他的外公时,不知如何下笔,暂且停了下来。
跨年时,他正和朋友在外吃饭。盯着正抽着烟的朋友看了一阵,他要了根烟。“你想好了?确定?行,来,你叼着这个烟嘴,我点火的时候你往里抽。”第一口烟把王牧然的眼泪呛了出来,他咳得昏天黑地,连喝好几杯水才勉强缓过来,于是把剩下的烟给抽了。抽完后,他呼口气,又闻了闻手,闻到一股臭味,又跑去洗了手。
文章写了出来。老师专门找了他,探讨这篇文章,提供一些修改意见。“这个和尚,牧卿!一定要让他更丰满一些,和尚总是懂得多一些,让他来做引路人是最合适的。还有你塑造的外公外婆两人的形象,尤其是蒋庆昌,烟不能停,这是他的人物锚点!”王牧然修改完,专门打印了几份,家中放一份,宿舍里放一份,书包里还放了一份。他想,如果他能成为一个作家,这篇《归所》,写了他的外公外婆,写了他的家的 文章,一定是他的处女作。洋洋洒洒一万八千字,他很满意。母亲看完,只发了一条朋友圈:短短一万八千字,没有一口气看下去的勇气,每每看到,都是流泪。
王牧然开始抽烟。王滨得知这一消息后,只问了一个问题:一个月抽多少包。王牧然照实回答,每月最多一包,绝大多数情况一个月连半包都抽不到。王滨只做了不要让别人抽二手烟和抽些好烟的告诫,除此之外只说了一句:“有些时候,男人需要这口烟,我当年决定从农村去北京,就是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一根一根地抽。除了做重大决定或想事情,又或者像你一样写文章才抽之外,烟除了让人得肺癌没有任何作用。”
唐立梅这段时间开始便血了,她以为只是肠胃不好或者长了痔疮,没有当回事。直到蒋慧一次回家时发现她瘦得厉害,带她去医院检查,才知道这确实是一件事,很严重的一件事:直肠癌。王牧然一家也立刻赶了回来,询问医生有关唐立梅的癌症的情况。进行完一系列的检查后,没几天唐立梅便被推进了手术室,成功切除了直肠。
“儿女的事情不要去过问,不要去操心,自己保持好心情,饮食清淡点儿,不要干重活路。”医生给出了康复修养的建议后,六人又一起住了一阵,然后各回各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手术后的两三个月里,唐立梅仍然没有胖起来,反而越来越瘦。她没有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和偶尔的心悸气短一样,只当是自己上了年纪。没有拗过自己的子女,她被拉去成都做了检查。“你们看嘛,这是肝脏,这是肺,这这这,这些地方全部是病灶,癌细胞已经转移到各个内脏器官唠。通俗点儿说,就是全身都是癌细胞了。已经是晚期中的晚期唠。”主治医生把唐立梅支开,跟剩下五人分析着检查结果,“她这个年纪,现在这个状态,做手术的话恐怕手术台都下不来,治疗已经莫得任何意义了,只能让老人家在人生的最后一段路更加痛苦,你们年轻人应该都明白的哈......”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王牧然一屁股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伸手摸自己的裤兜,发现没有带烟,又摸了摸自己的上衣,确认没有带烟。无奈之下,他只能坐着抽烟的手势,狠狠地吸气。他现在除了抽烟之外,只想跑回之前那个医院把那个该死的医生揪出来往死里打。他妈的,为什么他的错误要外婆来承担!他妈的凭什么!吸完手上那支“烟”,他又放弃了这个想法,没有意义,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肖仪芯和王滨把唐立梅接回济南,夫妻两人照顾着。她说话逐渐含糊不清,不只是王牧然,有时连肖仪芯都听不懂她的方言了。她听着王牧然每日讲的普通话,也开始学了起来,以便让自己的外孙能听懂自己的话。王牧然以为她是听不懂电视节目里的台词,于是开始教她。一老一小,小的说一句,老的便跟一句,一句一句重复着。每当她说起蹩脚的普通话跟王牧然讲话时,王牧然都会笑着用同样的话打断她:“外婆,我只是不会说四川话,但是能听懂,你说四川话就好。”然后听外婆用断断续续的方言说着话。唐立梅每次说完话,都会催促外孙去学四川话,说这是家里的话,别的地方没有,只有说家里的话才能让别人知道你是这个家里的人,不是别人家的孩子。
唐立梅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孩子们都没有告诉自己。但是看着逐渐消瘦的身子和臌胀起来的肚子,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有一天晚上,她梦到了肖龙权和蒋庆昌。醒来后,她要求肖仪芯和王滨把自己送回去,送回那个老院子。
唐立梅让王牧然搬来藤椅放在槐树下面,自己躺在上面。蒋慧和李建君也到了老院子。唐立梅看着五人,又看看那棵临近枯萎的槐树,齐了,一家人齐了。她让几个人去看看蒋庆昌,给他烧些钱。烧完钱,王牧然把自己抽的一包南京扔进火堆里,自己点了一根,抽了两口后插在泥土里,给他换个新口味。
之后几天,她每天都颤颤巍巍从藤椅上起身,让王牧然搀扶着她,走到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她总是突然指向一个地方,说起他小时候在那里干过什么。王牧然问她怎么想起来的,她说这几天她突然就什么都想起来了。逛完院子,她便躺在藤椅上不动了,时睡时醒。醒来时也不喝一滴水不吃一口饭。醒来时就开始准备红包,反反复复准备了二十多个,拿一个袋子装了起来。待到掏不出钱了,她把王牧然叫了过来,把袋子交到他手中。他看外婆嘴唇开开合合,连忙把耳朵凑上去,只听到她的外婆说:“这钱是留给你的娃儿的每年的过年钱。外婆啊可能看不到他了,你帮我带给他,就说是他的太奶奶给他的。你找了婆娘,生了小的,不要搞忘了带回来,让外婆看一哈,就在这棵树子低下,这,就是这儿。”说完,她闭了眼,睡了过去。
唐立梅睡睡醒醒,如此又是两天。第三天,撒手人寰。
她的孩子们,她孩子的孩子,把她葬在了家中的菜地里。她喜欢种菜,闲不下来,这个地方是最合适的。几人都没请道士,默契地做了这个决定。
回到济南,王牧然每天都奔去千佛山。看着那尊金卧佛,又看着无数石制佛像,他花钱买了香,一尊一尊敬过去。上完香便跪下磕头,无论大小,每尊都磕三个。每次都磕到额头红肿才肯罢休。第二天,无论额头情况如何,仍是重复这个过程。
第五天时,牧卿叫住了他,停下了这尊“寿星”的磕头大礼。牧卿把他拉进自己的房间,拿酒精和棉棒给他已经流血的额头消了毒。“小友能否解释一下,为何一个二十四岁、已经十多年没有拜过佛的人,突然开始对佛行这么重的礼节。”
“之前十余年愚昧,对神佛不敬,才会导致亲人遭此横祸,遭受这么多痛苦。”面对牧卿,他毫无保留地将这十几年来外公外婆所受的折磨一并倾诉出来。
“拜佛有用的话,和尚我也就摆了。但是我没有拜,所以我是假和尚。”牧卿边说边走到书桌旁,取出笔墨,又取出一张宣纸,“佛门讲究‘成住坏空’的过程,人之老,人之病,都是走向死亡时的必经之路。你是痛苦的,这我能理解,但是你的外公外婆真的痛苦吗?”
“怎么不痛苦?都已经病成那样了,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并不是说身体,我说的是精神。你的外公外婆都是在家里死的,死之前,子女都尊重了自己的意见。自己想回家,那便回家,而不是被困在病床上,身上插一堆管子。让你选择的话,你会为他们选择怎样的结局?你是希望他们死之前还感受着自己的皮肤被针管扎破、自己的肉体里被插入异物,还是把自己想交待的交待完,把想给外孙的钱给到手?”
“忘了你外婆怎么说的了吗?记得回去看看他们,他们就是这个要求。他们就是想看自己的外孙有没有吃饱穿暖,过得快不快乐。”
“拜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就会快乐了吗,还是说佛比他们的子女更能完成自己的心愿呢?”
“佛只是佛,佛是让人探索自我、探索世界的,不是一个传话机或者庇护所。”
牧卿收了笔,把宣纸送到他手上。王牧然低头,看着宣纸上写着“人身难得”四个字。他忽然想到曾经牧卿跟他聊天时说的话:“一世为人不易,花草树木没有情感没有喜怒哀乐,动物虽然可以活动、自主吃食,却比人类少了思想和智慧。这辈子能投胎做人,是上世的福分。一切喜怒哀乐,都是身为人才能感受到的,切要珍惜。”
牧卿突然右手搂住他的后脑勺,蹲下身子与他平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法号为什么是‘牧卿’吗?我今天告诉你。‘牧’是放牧,放牧需要将动物完美掌握在一个空间内;‘卿’是称呼,我这里用来指代我自己。所以我法号的意思是,掌握自己、探索自己。”
“你或许真的以为我给你取的‘牧然’两字只是我跟你父母解释的那样,但是我今天给你一个新的答案。‘牧’是放牧的娃娃,‘然’是然后。这个答案正适合现在的你,你作为一个四川的孩子,家中没有了长辈,你的家在哪里?你的牧场在哪里?放牧的娃娃进了城市,失去了家乡,对吗?然后呢?哪里才是他的家?”
王牧然盯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炽热的眼神,移开了视线,喃喃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去找。佛像不会告诉你答案,我也不知道你的答案是什么,只有你知道。”
从千佛山回了家,王牧然问了肖仪芯和王滨一个问题:你们死后打算葬在哪里?
王滨率先打破了宁静:“我们不像你的爷爷奶奶、你的外公外婆一样,他们知道自己是哪里的人,他们从出生时就知道自己要埋在哪里。我们为什么来济南?我一直没跟你讲过,就是因为济南离你爷爷奶奶家近。他们在你出生前就不在了,所以我一直没跟你说。我来济南就是想离家近一些,你妈妈也理解我,支持了我的这个决定。”
肖仪芯之后也跟着发了言。
这两个去过许多城市的人,不知道自己老了之后该去哪里。或许是找一个离他近的城市,或许是找一个生活成本不高的县城,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觉得现在决定这个还太早。
王牧然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才是他的家。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这座城市,还是那个他每年只回去十几天的乡村。
王牧然坐上复兴号,用了十一个小时的时间回了那个乡村。
他回到那个老院子,那个已经几近倒塌的院子,他外公外婆的家,这个他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地方。
他抚摸着树皮已经快掉光的槐树,看着树下掉落的一块块树皮,不知该说什么。
他从邻居家中要来一把斧头,扎好步子,拧腰挥起斧子,朝树干砍去。
斧头停在了树干上,没有砍进去。
他把斧头丢在一旁,坐在地上,掏出烟点上一根,看着眼前飘起的烟雾。“怪不得老爷子这辈子没戒掉这一口,真得来一根。”他这么想。
他突然想到之前在网络上听到一首歌,也是用四川方言唱的,拿起手机查了起来。
他找到了,模仿着歌中字词的发音唱了起来。
“天上有条河
河里有个我
星星点点起波澜
我仍在河中坐
东边太阳升
西边太阳落
日出日落一朝合
我还是我
黄杨扁担嘛软溜溜 啦么吼哩呀嘿
岁月静静流 呦喂
黄杨扁担嘛软溜溜 啦么吼哩呀嘿
何处 是我 归所
林中无端坐
静候谁寻我
回头张望才发觉
多年已过
记不住因果
何尝不落魄
赴约只为心中惑
何处才是归所
黄杨扁担嘛软溜溜 啦么吼哩呀嘿
岁月静静流 呦喂
黄杨扁担嘛软溜溜 啦么吼哩呀嘿”
他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学会四川话。似乎是在济南住了几年后,他再不会说方言,只是能听懂。他尝试学过很多次,都失败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被烟呛了嗓子,咳嗽起来,咳得流了泪。他把烟一口抽完,从嘴里吐出烟来,像是晚上昨晚时的炊烟。他继续用蹩脚的方言唱起来。
“何处 是我 归所
何处 是我 归所
何处 是我 归所”
真实姓名:王瑾铭
联系地址:山东省济南市天桥区堤口路110号万盛园新区
就读高校:江苏师范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