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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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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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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婆

每年春来的时候,春风和煦地吹着,它是那么柔弱,却有着无穷的力,将绿草唤醒,绿了关中平原的角角落落,沟沟壑壑,我的心被风带着,飞呀飞的,来到一个极普通的村庄,村庄最西头的那户住着我的姑婆。

她家被土墙围着,墙外是一片芦苇壕,正发芦芽的时节,她家的墙上,院子里也长了芦芽了。这芦芽是寂寞的,像姑婆一样寂寞。

姑婆姓金,我妈妈也姓金,她是妈妈的亲姑姑。我出生的时候,姑婆说了,老大老二是他们王家娃,这个是咱金家娃,于是我名字里有个金字,取自她们姑侄共同娘家的的姓氏。

姑婆家距我家并不远,未发洪水前相隔不过两里地。她的村子靠近店张街道,赶集时走着走着,脚一拐就到了姑婆家。

走到庄外的时候,我就想,姑婆看到我们一定很高兴!但她不知道我们来。我透过芦苇就能望见她的墙和屋顶,被墙外两株高大的枸树树冠掩映着。

姑婆家的大门在南边,后来整条街道废弃了,在北头的院墙上开了小门。我们一推开门,木门“吱扭”地一响,有时恰好姑婆就站在院子里晾衣服,有时她在南边的门道里抽着烟袋,有时她从厨房里出来,看到我们,欣喜地迎上来,嘴里说着:“怪不得大清早喜鹊在树上叫个不停,我想着你们是不是要来了,还真是的!”

她将我们迎进来,翻着箱子捧出瓜子核桃糖果来,往我们的口袋里装。这些都是县城工作的大表叔和镇里上班的二表叔孝敬她的。

她和妈妈择菜,做起中午饭。烟囱里升起炊烟了。

我和弟弟在院子里玩。院子里高大的核桃树掩了大半个院空,肥硕的叶子里可见绿色的青核桃。我们就拿竹杆来打,被妈妈喝斥了。姑婆说等长好了来打。包着深褐色头巾的她笑吟吟地说。

吃过饭,姑侄俩就坐在南边的门庭下乘凉,不紧不慢地唠着家常。她俩说的话像是这时有时无的风,姑婆的脚边放着白瓷茶壶,镶嵌着蓝色的图案。姑婆时而端起茶壶啜一口茶,一会儿拿出她的铜烟袋锅,烟袋锅上吊着放烟丝的布袋,她捏出一撮来压在烟袋锅里,“哧——”地划亮一根火柴,等火柴燃旺了,横着压在烟丝上,再吸一口烟嘴,烟丝就猩红地亮起来,她嘴里吐出一口淡白的烟雾来。

姑婆说:“他大在广播里说话我都能听得见,歪(厉害)得很!”

妈妈说他这人就是这样,我常说你在台上得罪人干啥些,——你能把书记干一辈子!听说别的村的人把稀屎抹在书记家的门上。人心隔肚皮,你在台上人家或许还怕你,你不干了人家不知怎么报复你呢!

姑婆说我侄女女婿这个人正派,心直,对人没瞎瞎心。你村人见我都夸呢!

妈妈说就怕口不说心里话。

姑婆说我就给他说你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对人说,好像谁没当过村支书一样!不过,歪些也好,村上得这么个人,不然村子还不得乱套!哪个村没几个刺头二杆子,他能震住人!

妈妈说他在村上这样,在外面也爱管闲事,两人打架他听清了就指责人家不对,你想人家都是大小伙子,如果动起手来后果不堪设想!说了也不听!

姑婆有三个儿子,平时只有小表叔守着她。大表叔在城里,二表叔搬出去了,小表叔也常常不在家,人去院空,姑婆是寂寞的。所以姑婆总盼着我们来,我们能填充她的快乐!

逢年过节,我们都争着去,妈妈权衡一会儿,选择我们两个小的跟着去。

姑婆的村子在公路附近,不一会儿就到了庄外,庄外的芦苇和树上有很多好听的鸟儿在叫,远处也有鸟儿在不断回应着它们的叫,就这样远唱近和,非常悦耳好听!夏天里的枸树结着艳红的果,甜甜的;秋天里的芦苇里长起芦荻,像疏淡的梦。

姑婆依然是欣喜,亲亲这个抱抱那个,问那几个呢?她怪没有领那几个来。妈妈推说要做作业。“作业能有多少呢!走亲戚应不影响的。”她不依不饶地说,很不高兴的样子。

“他们原本是争着来的,我说都来了太闹了,就没许。”妈妈解释到。

“都来了才热闹呢!你姑父走的这些年,好不容易都养大成人了,却飞的飞走的走,把我的心都带空了,再说,几个孩子不来,我还想得慌……我巴不得热热闹闹的,以后一定都要带来!”姑婆严正地说。

妈妈答应下来。

妈妈之所以如此,毕竟姑婆有她的亲孙子亲孙女的。

我爱姑婆家长满黄绿苔藓的院子,爱她的墙外的芦苇,爱她院里银白色躯干的核桃树,也爱姑婆种下的大丽花,更爱无私地爱着我们的姑婆!

那年夏天的霖雨下了一个多月,那天下午西天里有了些许亮色,泥泞中走来了二表叔。他是来接我们去吃瓜的。我和二哥跟着他到了瓜田,自然摘甜瓜吃了。然后踩着泥泞到姑婆家喝了稀粥,二哥和二表叔睡到田里的瓜庵里了,我则留在家里陪着姑婆。在清凉的炕席上,旁边燃着蚊香,她手拿蒲扇为我驱赶蚊蝇,屋外一片“沙沙沙”的声音。

我说什么声音?

姑婆说那是蚕吃桑叶呢!

我凝神听听,还真是的。其实我也知道落雨了,那是雨落在密密的核桃树叶上的声音。

常来我家的却是小表叔,平日里听得自行车铃响,就知道是他。我就嚷嚷着坐车,他把我抱走来放在前梁上,后面坐着我的二哥,他驮着我们到处跑。

隔壁八妈的大侄女也常来,按辈分我叫她姐。后来他俩熟识了,经人中间一牵线就成了,妈妈说,你小表叔结婚了,以后他媳妇不能喊姐了,得叫姨。

姑婆家多了个原本我喊姐而现在叫姨的人,我们去的就少了。而姑婆却病倒了。只有妈妈常去探望,我们感觉那缕幸福已经与我们远去了。

后来我父亲在附近公路上出了车祸,小表叔主动出面处理交通事故。这时的姑婆已在先一年过世了。

由于频繁地去县里,还得花自家路费,我这个姨说很不高兴。寒假里我和弟弟侍候父亲,父亲让我搭车去趟小表叔家,曾经的院子依然,但已经没有了我的快乐。在寒风里我进了小表叔的房子,天气冷,他们一家老小正在吃早饭。小表叔一迭声地让我吃饭,我却一意推辞说吃过了,然后宣旨一样讲了父亲的意思。小表叔嗡声嗡气地答应了。姨说你姑婆已经不在了,以后两家就不要往来了。

几年后我考了军校,暑假回家,家里正要买化肥。父亲说,你小表叔给老板管着仓库。有些年不见了,我想见见他,就拉着架子车和父亲一起去了。

按父亲的指引我进入仓库,仓库里的化肥堆积如山,进门不远的几个人在打麻将。有打的有看的,围了一堆人。我的小表叔就坐在我正面的位置。我叫他叔,他充耳不闻。我的眼泪扑籁籁滚落……在旁人的提示下,他才抬起头看到我,忙站起来,很有些抱歉的意思。其实在我唤他前他抬头看了一眼的,或许他根本没有认出我来,在我而言,我以为他不认我了。

父母疼幺儿,姑婆也不例外。言语间小表叔出现的频率最高。姑婆说起来的时候心情很愉悦,仿佛说着舒心幸福的事情。那么同为姑婆最亲的人,我把对姑婆的遗憾姑婆的爱一度想嫁接于他。但事实上,这许多年两家已不再来往。除了年上他走亲戚顺道来看过我妈妈两回,但终归是联系很少。而随着我们弟兄们逐渐有了出息,他也不是曲意巴结的性格,所以就隔离了。

一直与我家保持来往是是二表叔。他说这世上我能有几个亲人!所以父母故去的如许年里,我们的车开过小表叔的门口而停在二表叔的家门口,给二表叔和姨拜年。

姑婆最后的岁月里大多是小表叔看护的。

姑婆对小表叔说我看见你舅舅来了,娘家来了一大帮人。就在房子里。他们是来接我的。小表叔却什么也看不见。

小表叔的舅舅就是我外公,我出生那会儿他就去世了。据说他很疼自己的这个妹妹,每次赶集都会来看她的。

小表叔在门外拿一把扫帚在房里到处乱舞,嘴里说着无论是谁休想接走我妈!

但姑婆还是走了,在八六年的寒冬。

正上初中的我和姨妈姨伯坐着小卡车,车厢里拉着各种祭奠用的纸活。到了姑婆家,院里院外已经人满为患,大表叔一家也回来了,各类亲戚,乡邻涌满了屋里屋外,院内院外。厨师的炉火旺旺的,四散着饭菜的香味街道上放电影,戏台子里表演着皮影,外面的人也是满的。

姑婆的亲孙子亲孙女都戴着孝布,我们也有,但他们是要接亲,守灵堂,送葬的。而我和弟弟是无聊的客人。热闹是他们的,悲伤也是他们的,而我们则是惆怅和失落的的。

第二天抬棺启灵,那些人拿着各种纸活,抬着姑婆的棺材,在鼓乐喧天里向着村外的坟地里去了,我和弟弟没有跟随,姑婆的离去剥夺了我们童年最美好的记忆,我们无法面对。

我们就站在墙外的芦苇壕边,芦苇已被收割,只有少许卑微的芦苇保留下来,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苍白的芦荻在寒风里零乱,就像我们的心……

但是每年春来的时候,柔弱的春风总会吹绿这个世界,包括那让院落。我的心里,姑婆仍旧在寂寞的院子里听着鸟鸣,听喜鹊叫,她一直在那里,盼着我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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