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内地的X城属于三线城市,时令已至冬月,冷风吹起,树上的叶子被风筛落下来,被赵然的脚踩着,有的绵软,有些发出清脆的破裂声,他缩着脖子,将脸部深陷进竖起的风衣的立领里。
这使得他显得尤为狼狈。
其实最凄凉的是他的心!
父亲的心是柔弱的,天一冷,他首先想到的是远方的儿子二磊,他有没有换上冬衣?他所处的是秦岭里的一个县城,那个勉强算得上是南方的地方。但是从天气预报可以知道,虽然相隔不过两百公里,但那里的气温比X城还要低好几度。
于是他拿起电话拨了号,电话里的音乐响过很短就显示正忙。他知道他是不愿意接他电话的,也许因为小时候对他过于暴力的缘故。他清楚地记得,他在辅导过多遍后二磊还是听不明白,或者不做作业,课堂不认真听讲,在开家长会时,他总被老师留下来批评,讲二磊的不良表现。他就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用自己的巴掌去呼在他的身上,将转动的转椅暴力地推撞向他,那时候他也很绝望,仿佛人生没有了希望,于是他就非常想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存在吗?他有时常常无端地怀疑!
如果是两个孩子,或许有个争气,有个不争气,这样他心里也许更能好受些。关键是,那个孩子要在!
过往的幸福来得过于莽撞,如在梦里。梦里他欣喜地在医院产房里左搂右抱了两个襁褓的孩子。奶奶给她的孙子做了一条抱毯,却完全没有预料到一下生了一对双胞胎。于是另一个被准备的做尿布的棉布包裹,可能,这也预示着这个可怜的生命的命运多舛吧?!
他那会儿还在部队,孩子刚过满月,他就回部队了。他归队走的时候心里非常难过,恋恋不舍地无法迈步,在房子里徘徊不定。薛妮低低地说行李都装好了吧?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薛妮的泪汨汨地淌下来,她也舍不得丈夫离去,此一去关山重重,山高地远,晨雾暮岚,夕阳孤影,何曾能望见他身影?
他不知道妻子怎么能独自照顾两个小孩?他不敢想下去,但是火车票是有时间的,那个年代是少有私家车的,他仍要走去两里远的国道上等不定时的班车到城里,他是狠下心才走的,他感觉自己很无力很单薄很无助……
他扎根国防建设的同时,也必需靠着部队的薪水来养家,这是他作为职业军人对家庭的唯一温暖。
也许只能在凌晨里他才能打电话问候妻子,因为凌晨的电话费三折收费。他一次次地跑到营区里的电话亭里给妻子打电话,诉说爱意的同时,他非常心疼她,也一遍遍地问起孩子的情况。可以说,他对大磊二磊的了解是从妻子的嘴巴里一点点累集的。
他说,过几年我就要转业回来了。
妻说你回来咱们一家四口就团圆了,我等着你。
孩子三岁那年,他转业回来了。
妻说你什么也别干,好好歇歇,把孩子接到城里来,一家人也就团聚了。
妻和他说话的时候是在省城的那个城中村的出租屋里。简陋的一间房里显得很拥挤,他回来的时候也是冬月,要搭炉子的。炉子上竖起白洋铁皮卷成的烟囱,在顶端拐成直角直通往玻璃窗外,玻璃被恰好裁成圆形,让烟囱伸出去,将煤气引出去。而煤气流动的时候刚好将热量传导到屋子里。
这些是热心的老李传授的经验。
老李是薛妮闺蜜李卉的老公。两人是同学,李卉长得普通,老李又黑又瘦,鼻梁上架着近视眼镜,他说话时习惯性地用手指将瘦脸的的眼镜不停地往上戳戳。他说话时口若悬河,仿佛什么都很懂的,既然懂得多了,就显得他无所不能。
但看看他的租住在同个院子里对门的房子,条件也过于寒酸些了。
床是必须有的,布衣柜,由于在这里生活多年的关系,杂七杂八的家伙什也不少,勉强有下脚的地方。
当然赵然的情况也大同小异。
回到地方,笨嘴茁舌的赵然显得什么也不懂,仿佛整个世界都透着陌生,而这陌生里又显出一丝不可控的危险气息。于是,他也是热衷于和老李谈天的,他是赵然急于了解社会的一个窗口。
但有一天晚饭后,薛妮说你别过去了,李卉家来客人了。
来的客人就临时住在李卉家里。
由于是对门,赵然看到了客人是一对俊男靓女。据说这是他俩的同学。
李卉追过那个男的,而老李心怡过那个女的,但是后来优势资源结合在一起,他俩也水到渠成。
老李后来给赵然说的时候强调他要给同学开家星级宾馆,但同学夫妇俩不让,只说临时凑合一晚,晚上还可以一起唠唠。
薛妮说老李说大话呢,他又挣不了什么钱,还得靠李卉养!
赵然不同意,如果互追属实的话,且不说经济是否允许,老李肯定是要争面子的。
薛妮说你别听老李胡吹,他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以后他说话你听着就行千万别走心。
赵然说这个话是有依据的,比如他买台电风扇,老李立马也要买一台;他添一件小物什,老李立马也要搞一件。起初赵然倒不在意,但很快就意识到了,慢慢地也理解了,老李是不想矮人一截的人。所以他内心是敏感而自尊的人,他当然要争面子的!
二
但有一点他是争不到面子的!
因为赵然有双胞胎儿子,而他只有一个女儿。最初他并不爱女儿的,对她总是训斥,他的训斥里发泄着他在外所受的憋屈和愤怒,他在任何公司都干不过试用期。所以他的工资很微薄。但他一定要表现出大家长的作派,用他凌厉的气垫压迫委屈求全的李卉。
包括他的女儿。
但是,很快他就表现得很爱女儿了。当着赵然的面总是说她如何如何聪明如何如何调皮淘气,他的所谓调皮淘气还是聪明的意思。
他也开始抱着女儿表达亲昵,有时逗她笑,有时亲亲她的脸。但他的眼神出卖了他,赵然不经意地发现,他看向赵然的双胞胎的时候,眼是热热的,透着羡慕。
赵然回想起来,感觉一切都是梦。包括省城,那个村子,那间租住屋,还有老李,李卉,以及他俩的孩子。
他的心永远定格在那里,那个晚上。
晚饭后,他习惯地来到老李家与他聊天。老李那天谈性很浓。他说自己的一个朋友的爷爷是军工领域的研究员,毕一生心血研制了一款飞机,那性能老美的也未必企及,试验那天,在高空做着各种高难度的动作,性能极为优越,突然被导弹瞬间击落!这话噎得赵然目瞪口呆:不是性能很优越吗?怎么……?
老李讳莫如深地含笑点着头说,你猜不出来吧?其实真正试验的是导弹!他研究的只是靶机!
李卉说别听我老李谝,他整得好像自己是亲历者一样!
李卉这样说着,她的神情里却却带着一丝得意。
她认为男人能说会道,言尖嘴利也是一种超能力,特别在那些她相距甚远的领域。
但李卉的话里仍然隐喻着结束谈话的味道,毕竟是晚上不太方便。于是赵然就礼貌地选择了告别。踱回他相距不过七八米的对门的家里。
薛妮正在盆里“噗嗤噗嗤”地洗着衣服,他目光扫过空而拥挤的屋子,问孩子呢?
薛妮抬起头惊讶地说娃们不是找你去了吗?
没有啊?
孩子们问爸爸呢?我说在对门呢,呀,快到大门口看看!孩子们是不是跑到大门口去了!
闻声老李夫妻俩也过来了,容不得多想,赵然三步并作两步就从楼梯上往下奔跑,后面跟着老李。外面已经很黑了,窄窄的城中村街道这时也冷冷清清的!
两人立马作出分工:各走一边。
赵然选择了最常走的方向,他跑到丁字路口,一边有微弱的路灯,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行人在走,另一边虽然漆黑,但肉眼依稀可以分辨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下意识地转身跑向老李去的方向。跑过十来步,他心里不放心,想着找过的地方不可能再找了,再去看一眼。
当他重新跑到丁字路口时,他定睛一瞧,刚好已经打烊的小饭店里射出微弱的灯光斜铺到街道上,一个小孩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快速地追过去。越近越能肯定那是他的孩子,那头戴的黄绒线帽子后面缀着两个同样黄色的绒球!他既是激动又是伤心,怎么只有一个?那一个呢?
也没别的话说。他跑着跑着,低下身子接近了他,从背后将他旋然抱起,像天空飞翔的老鹰那样轻易的带起地面上奔跑的生物。然后将他紧紧,紧紧地抱起来。前面已经明朗,确实什么都没有。
他不甘心,抱着孩子依旧往前奔跑着寻找,结果跑遍了村里的条条小巷街道,结果什么也没有。再也没有了大磊的身影。
这时,他才感觉到累。但那不是累,是精神的崩溃,他浑身变得酸软无力,将孩子抱回门口的时候,薛妮与李卉已经问遍了楼上楼下的住户,没有找到大磊。
薛妮见大磊没了,立马瘫软在地昏厥过去,手忙脚乱地掐了人中才悠悠地醒过来,她痛彻心扉地呼号着大磊。二磊被大人的反应吓住了,很快也哭起来!
房东报了警。
一高一矮两个警察稳稳地停了车,从车上下来,详细地询问了情况以及孩子的体貌特征,同情地看着无助的夫妻俩,安慰说他们已经通报了上级,展开了寻找,但语气里仍然带着责备地说这地方人多复杂,怎么不看好孩子!?
那晚上赵然开始了寻找,一旦开始,就没有停下脚步。在他待业的那几年,他找遍了周边很多城市和乡村,终是一无所获……
三
他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这么真实的不幸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又感觉这是个梦,原本生的就不是双胞胎,只有二磊一个孩子,大磊的到来只是上天给予他的幻觉。也许这个孩子本来就是个幻影,突然地降临,又悄然地消失……
他陷入无数次的自我怀疑里。他所想的只是想逃离不幸的藩篱,爬出痛苦的沼泽和泥淖。
薛妮得了幻听症,无数个夜里,她催促他去开门,她听到大磊的声音,他哭着找妈妈呢!有时她说听见大磊仍穿着的带音乐闪光的鞋子的声音,他在尝试过多次以后也知道不可能,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但仍然一遍遍地去打开门,结果外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有静夜里租客们的鼾息声……
他无数次复盘过那个夜晚。孩子出去一般会相跟着走的,那么说,他俩应该朝着一个方向走的,但为何只有二磊呢?要么在他去找之前大磊已经被别人抱走了?但人贩子既然抱走一个,一般会一起抱走的。要么就是他俩分开跑了,大磊跑的那边恰好遇到了人贩子。
他决意在这里一直租住下去,或许能等来大磊回归的消息,但直觉告诉他不可能,孩子那么小,还没有记忆,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上学?有没有遇到一户好人家?
眼前的二磊慢慢在长大,身在不知名地方的大磊也在长大。两个孩子从小就长的一模一样,他看着二磊就如同看到了大磊,有时他看得出神,不禁脱口而出叫着大磊的名字。二磊最初是不解地看向他,他也明白他哥哥被人贩子抱走了。后来他就娇气地喊妈妈说你看我爸又来了!
长大后的二磊就不许他这样叫了。他不想自己的躯壳里住着别人的灵魂!
二磊警告父亲时的语气里开始带着不可名状的愤怒!赵然知道自己不应该,只有在心里一遍遍默默呼唤了。
他发誓要给二磊好的生活,生活上倾其所有,一心让他出人头地,但二磊只考上了个二本大学。毕业后基层锻炼去了那个小县城。
这时的赵然已经在多年前搬离了那个伤心地而来到了X城生活。
长大后的二磊越来越看不起父亲,认为他窝囊没本事,要是他生在富贵家庭还用得着去这个小地方,一辈子像父亲那样谨小慎微地活着,永远为钱发愁!
赵然加入了寻亲团,那一样被人贩子拐走孩子的可怜的一群人,他们相互交换着信息,相互抱团取暖。分享着谁谁有了线索,或者找回了孩子。他们其实都愿意早早地脱离这个群体,但这只是个美丽的企盼!
赵然心里有着深深的愧疚感,为失掉的大磊,为不能陪伴他,不能给他以温暖和爱意……同时,他给予二磊全部所爱的时候心里却是复杂的!可是,长大的二磊有些自私和贪婪,也变得很任性。宠溺的孩子容易犯错,这是他深深忧虑的!
怕什么来什么,那天早上,片警老吴敲开了他的门,清晨的阳光洒在老吴脸上和肩上,他的身侧站着二磊。他第一反应是二磊闯祸了,他基层锻炼回来后的这些天出去也不打招呼,这么早早地出去,你看你看着还还穿了别人的衣裳,——咱们又不是买不起。他不知二磊犯了什么错,好在因为大磊的事老麻烦老吴,人熟关系也不错。于是向着老吴暧昧地笑着,有点讨好的意思。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求他通融通融。
老吴说你电话怎么打不通呢?——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这些年赵然的电话从来都是畅通的,怎么会?他一看手机,还真是的,无意中将手机触碰成了飞行模式,他的心一下紧张起来,如果万一有哪个热心人打来线索电话怎么办!
这不二磊吗?老吴真能瞎整!
二磊此刻眼里蓄着泪,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起来,他哭着用一种外地什么方言说:“爸爸,我是你的大磊啊!”
“大磊,真的,你真的是大磊?”赵然像是在梦里,他希望这不是个梦,这个梦他作了很多很多次,每次醒来后却都是心恸和悲伤……
老吴却欣慰地冲着他点了点头。
他激动地颤抖起来,用自己的臂膀紧紧,紧紧地箍抱住他,一刻也不敢松开!如果在那个晚上寻找到他该多好呀!这些年的空白,关爱的缺失……此刻他悬了多年的心终于慢慢地归位,那个倾覆的世界也在慢慢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