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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继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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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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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山连载

“你想做孝子,你十年都干嘛去了?”

“我十年都给你了。”

“你是给了工作,不是我。”

“我们到此结束。”

莫志林摔门而出,老板还在喊他滚。他们曾经说老板说滚,有点狗叫的意思,他对着门卫说,看好你家的狗。

门卫不敢应答,却在裤缝处比出大拇指。

深南大道永远不会疲惫。即使在午夜之后,这条贯穿深圳核心的主动脉上,车辆的洪流也只是稍作喘息,变成了一股粘稠、闪烁着红色尾灯和冰冷霓虹的钢铁涌浪。疲惫感在这里失去了应有的重量,它被空调冷凝水般冰凉的光污染稀释,被远处摩天大楼永不熄灭的巨大电子屏散发出的、带着轻微电流嗡鸣的光幕所覆盖、驱散。那光幕变换着形状,展示着模特精致的笑容与令人目眩的奢侈品,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世界的距离——一个莫志林隔着公交车布满灰尘和陈年油渍的玻璃,感到无比遥远又异常具体的距离。

“家,是来到世界的起点,是离开世界的终点。人要是累了记得回家,知道回家的人就是懂得幸福的人。”他离开莫家坳那天父亲把这句话说了许多遍,也送他离开。

“儿哟!要是再不回来,你怕只能看见龙门山了哟!我也要上山不回来了,上山的路也看不见了。你还知道小时候放牛的羊场坪吗?现在只是个荒山头。”父亲用这句话呼唤他回家。

“我回来吃什么?”

“农村还能没你吃的?你老子我吃的啥?”

“我住哪里?”

“临街的砖瓦房还住不下你一个人?”

“我说的是不习惯,意思你懂?”父亲被这句话打在耳朵上,没再说话。莫家坳的山风里总是有种记忆,一个逃兵死在羊场坪,牂柯太守陈立在坪上做法,莫家坳再也出头日。老莫大学毕业后,一路闯荡,也没能避开诅咒,一事无成。

车窗冰冷的框子禁锢着灵魂,这些年流光溢彩的城市世界也被框了进去。莫志林的身体随着车厢的每一次颠簸而微微晃动,脸贴在冰凉脏污的玻璃上,倒映出他模糊的影子:一张被单调的重复劳作和常年熬夜剥蚀了所有鲜活锐气的脸,只有眉骨处那道陈旧的疤痕还能勉强显出一点棱角,眼中也只剩下一种被生活持续碾压后的迟钝。他手指下意识地划拉着那个电量已经泛红的旧手机屏幕,一条标记着“贵州·铜仁·山野牧歌”的短视频一闪而过,画面翠绿欲滴,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绕过古朴的木楼一角。

“年轻人,人生就像开车。方向要是错了,越努力开错得越远。”

靠窗的老人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沉稳与智慧。他的目光穿过拥挤的车厢,仿佛在看着更远的地方,那里有着他曾经的梦想和未曾实现的抱负。莫志林闻言,心头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击中了要害。他抬起头,目光与老人交汇,那双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情绪:不甘、迷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回家也错了吗?”

“想媳妇了?还是想家乡了?”

“父亲年事已高,不得不返回。”

“那就回去吧!谁也无法预料老人还能有多少时日,能陪伴一天便是一天。没有了家庭的负担,反而更好。”

莫志林的手指在画面上悬浮了一下。那地方,太熟了,熟到无需再看。他的家乡,碧江区和平乡的莫家坳。拇指最终滑了上去,没有任何点赞的停留,连一秒的犹豫都显得多余。屏幕切换,是本地一个同乡拍摄的抱怨工厂食堂饭菜难吃的牢骚视频,配着夸张的背景音效。他面无表情地看完,然后熄灭了屏幕。手机暗下去的那一瞬间,窗外巨大的电子屏广告又撞入眼帘,一个妆容完美、不染尘埃的虚拟偶像正用毫无灵魂的声音说着广告语。强烈的对比,像一根极细的针,瞬间穿过所有的麻木,精准地刺中了莫志林心窝深处某个早已结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点。

“别太看得起自己,中国最不缺像你这种普通人。”老板是人世间最了解他的人,说的话也最能让他清醒。他不仅要你的人,还要你的心。

莫志林苦笑,没有反驳。这句话,他听过无数次,从童年到成年,从家乡到异乡,像是一句永恒的咒语,伴随他走过每一个失败的瞬间。他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狭小的座位。

“回家,你什么都不是。就像你的家乡贵州,要甩掉贫困这个词也用几十年。蹩脚歌手站在维也纳金色的舞台上,也能获得认可。一个著名歌手出现在婚庆现场一定会遭到嘲笑。你好不如意站上大企业中层,好好把握这个舞台不好吗?”

王小毛是真希望他好,也是莫志林一手带他上道。直到送他到火车站,莫志林才说:“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必须要回去,这是我的宿命。往后千万不要站边,你会好起来的。”

他猛地将额头重新抵回冰冷的车窗玻璃,闭上眼,试图用那粗糙的触感压下那瞬间翻涌上来的酸楚和莫名的愤懑。玻璃上的灰尘蹭在他汗湿的额角,留下几道灰黄的印痕。家乡的清溪绿水?那只是互联网投喂给他这个异乡客的一点带着廉价的乡愁诱饵,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与他脚下这条流水线之间,隔着一条他十年都没有迈过去的鸿沟。那个“赞”,按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铜仁站,铜仁站到了哈!后面动作快点哈!”

乘务员故意夹杂着浓重方言腔的吼声劈开了车厢里昏沉麻木的空气。

“咣当!”车厢后门粗暴地弹开。一股混杂着花香、水果味和清凉的热风,夹杂着南方夜雨的湿气猛地灌了进来。莫志林几乎是踉跄着被后面的人潮推拥着下了车,皮鞋重重地踏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溅起点点污浊的水花。

他抬起头。站牌上方猩红的“铜仁站”几个字刺进眼睛。不是记忆里那个总带着点陈旧暖光的“和平乡”乡村公交站牌。夕阳西下,他才背着麻布书包下车,然后快步朝着莫家坳的方向跑去。那熟悉的山间小路,现已通了车。深吸一口家乡的气,鼻腔灌进湿润的泥土香,仿佛瞬间洗净了城市的尘霾,心中那片荒芜的土地竟悄然泛起一丝绿意。

“后头,后头!让一下让一下!挡倒路喽!”后面的人不耐烦地推搡着他。他侧身让开,拖着那个沉重、边角磨损得露出黑色硬壳的旧拉杆箱,像一片沉重的垃圾被丢在了这巨大水泥枢纽的一角。到处都是疲惫的面孔和行色匆匆的身影,行李摩擦地面的声音混杂着广播里电子女声无情的报站。空气里飘荡着方便面调料包霸道的气味。

售票窗大姐说,从铜仁站到和平要么打的士车,要么就只能坐乡村运营车。他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后者。他挤进那辆破旧的乡村运营车,车内弥漫着汗味和柴油味,座椅上的海绵早已塌陷。车窗外,熟悉的田野和山峦飞速后退,仿佛在嘲笑他十年的漂泊。心中那丝绿意,在这颠簸的旅途中,渐渐被现实的尘埃覆盖。

车上两个嬢嬢总在讨论自己的女婿,一个说自己女婿是政府工作人员,以前她家在村里总被人看不起。自从女婿从普通干部开始升任单位中层后,穿行政夹克回村,他们家的地位莫名提高。就连村里搞建设都会问他老公的意见,想孩子还小,他们在村里委会吵了几时回,都没解决过任何问题,还落下泼妇的名头。另一个则炫耀自家女婿在城里开了公司,每次回来都带一堆礼物,村里人都争相巴结。莫志林听着,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十年奋斗,自己却依旧在这条回乡的路上徘徊,仿佛一切努力都成了泡影。

“年轻人,从哪里回来?离过年还早呢!”女婿做官的微胖女人突然转身和他说话。

他勉强一笑,回道:“广州,出差顺道回来看看。”女人点点头,眼神里透出一丝同情,又转回头继续和同伴聊着。显然他不相信莫志林口中的“顺道回来看看”的鬼话。

手机上父亲的号码打了十几遍,依然是那单调而冗长的“嘟嘟——”忙音。像一根无形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绷紧的神经上。最后一遍忙音掐断时,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手指又划到了那个绿色的通话列表,找到“堂哥——水根”拨了出去。

“嘟…嘟…喂?林子?”电话响了五六声才接通,一个似乎刚刚被从睡梦中叫醒,带着浓重鼻音和疲惫的男声响起,背景里隐约传来孩子夜啼和女人的低声呵斥。是水根哥,大伯家的儿子。

“哥!”莫志林脱口而出,嗓子干得发哑,像两块粗糙的树皮在摩擦,“是我,林子!我……我就开到了!爹啷个样了?电话咋个都打不通?”他语速快得近乎杂乱,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脚下这片嘈杂而冷漠的水泥站台,让他本能地抓紧电话线那头传来的唯一一丝属于“家”的联系。

电话那头沉默了短暂的一瞬,那沉默比忙音更让莫志林心惊。“唉,”一声沉重得能砸穿人心的叹息传了过来,“林子,你可算动身了……你爹他……”水根哥的声音彻底醒透了,被一种巨大的忧虑浸泡着,湿漉漉的,“他不好……很不好。昨黑又送急诊了,刚回来没多久,估摸着是手机没电了。人……咳得停不下来,阿秀守在边上的。”

“急诊?”莫志林的胸口像是被重锤猛击了一下,气息骤然梗住。他几乎能听到心脏在耳边狂跳的声响,压过了四周所有的喧嚣。那个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冰冷预感,瞬间化为实体,沉甸甸地坠在胃里。他把脸更深地埋在手机屏幕上,仿佛这样能把那糟糕的消息隔绝在外,“又是不是有其他毛病犯了?”

“哎,老毛病,支气管肺炎急性发作,又有心衰迹象……送医大晚咯,差点……”水根哥的声音又顿住了,他似乎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抢救转来,人是回来了,但……医生说必须尽快动个手术,不然下次……就难讲了……”他语气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无能为力的钝痛。

必须动手术!这几个字像钉子一样凿进莫志林的脑子。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混杂着各种奇怪味道的空气呛得他咳嗽起来,手机差点脱手。

“钱!手术要好多钱?!”这个问题他必须问,声音不受控制地提高,引得旁边几个等车的人投来诧异的眼光。

电话那头是更长久的沉默。铅水一样流淌过来,凝固在莫志林攥着手机的掌心。“……阿秀跟我说……前期杂七杂八已经花了三万多,医生讲,那个手术连后面住院用药,最少还要这个数……”水根哥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痛苦的迟疑,“……三、三十万块……还没算后期调养的……”

“三十万……”莫志林重复着,轻飘飘的一个数词,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耳边。十年深漂,流水线上无数个日夜换来的积蓄,此刻全捏在他裤袋里那张薄薄的银行卡上,上面有多少数字,他日夜数得清清楚楚——两万八。两万八!为了凑够这两万八,他啃了整整一年的馒头,袜子补了又补。可现在,光是手术费缺口就有整整三十万?那两万八千块,瞬间像水一样蒸发了,不留一丝痕迹。他徒劳地握紧那张卡,坚硬的边缘硌着掌心,却传递不来一丝踏实感。

十年。整整十年的血汗和忍耐,竟然填不满病魔轻轻撕开的一道口子。父亲的咳嗽声仿佛隔着这条乡村道路,直接钻进了他的脑子里,变成一种空洞而绝望的回响。

“……林子?林子你没事吧?你听着没?”水根哥焦急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他猛地一个激灵,找回自己干涩的喉咙:“……听着,哥。”声音哑得厉害。他抬起另一只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强行压下喉咙里的酸涩和眼底涌起的湿热,“……我想办法,我想……办法!”这几个字说出口,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意味。

还在广州时,他几乎是扑向售票窗口。凌晨两点,通往铜仁最近的一班中巴车刚刚启动发动机,发出老旧的轰鸣。莫志林拽着箱子跌跌撞撞跑过去,一把将一张带着汗水的钱塞进售票员手里:“碧江!现在!”然后不顾一切地扒开拥挤在车门的人群,奋力把自己和那个破旧箱子一起塞进了车厢角落最逼仄的位置,沾着油渍的帆布座位散发出一股陈旧难闻的味道。他整个人蜷缩在那里,像个被遗弃的物件。发动机的震颤透过车厢的铁皮传到他的脊椎,轰鸣着淹没了整个世界。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被迅速甩向后方,沉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莫志林闭上眼,把自己更深地沉入那个角落的阴影里,只感觉那两万八千块的卡和口袋里阿秀拍照来的欠费通知单(上面的数字还在增加),沉甸甸地压在心上,汲取身上残余温度。

盘山公路是一条昏睡的巨蟒,在黑暗中缓缓蠕动。老旧的中巴车则像是攀附在蛇身上的寄生虫,急弯的骨节处发出垂死的呻吟。发动机苟延残喘的轰鸣声是车厢里唯一的背景乐,混杂着刺鼻的柴油废气味,死死攫住人的喉咙和思维。

半小时的车程,莫志林蜷缩在角落那个硬绷绷的位子上,半个身体挤压在冰冷的车壁铁皮上。每一次车身剧烈的晃动和颠簸,都让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被用力地搅拌一次。车窗隔绝了外面浓稠如墨的黑暗,只剩下玻璃上模糊映出的车厢内部:几张同样被疲惫扭曲的脸,偶尔亮起的廉价手机屏幕,以及在道路旁峭壁和深谷轮廓交替闪现的瞬间,窗外惊鸿一瞥般掠过的、吞噬一切的暗影。那无边的黑暗像沉重的、湿透的棉被一层层压下来,包裹着车子,也死死包裹着他的心口。

他甚至无法分辨车子是在爬坡还是在俯冲。只感觉身体在失重与超重的循环里反复抛掷。十年前离家时,这段山路也漫长,路更烂,车更破,但胸腔里有一团年轻的、叫做“希望”的火苗驱赶着恐惧。十年后归途,希望早已熄灭成冰冷的灰烬,只剩下麻木和沉甸甸的、冰冷的数字——三十万块的缺额。这数字在胃里搅动,颠簸都让寒意更深一分。

手机在裤袋里硌着大腿。阿秀之前发来的那张照片,烙印一般刻在他眼前:一张皱巴巴的医院费用清单,顶端是父亲“莫远山”的名字,末尾那串触目惊心的欠费数字还在不断累加。堂哥水根那沉重的叹息在耳边重复响起:“手术……三十万块……现在就要……”

父亲佝偻的身影顽固地在黑暗中浮现出来:那个沉默得如同山石一样的男人。小时候,莫志林总觉得父亲的肩背比后山的峭壁还要宽厚坚硬。记忆深处最清晰的,是父亲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老茧下颜色深褐的裂口的手。它们是土地与岁月的结痂。是那双手,在荒年里从石头缝里抠出仅有的苞米糊口;是那双手,用粗糙但温暖的厚茧抹去过他幼时的眼泪。那双布满劳苦印记的手,此刻却在莫志林的脑海里颤抖着,仿佛在无力的挣扎,指缝间还似乎残留着铁锅里被烫出的、殷红的水泡影像。灼烧的痛感仿佛也蔓延到了莫志林自己的指尖。

“爹……”

一声低哑模糊的呼唤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却在引擎的咆哮和车身的咣当声中瞬间湮灭。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身体和意识都快被这无尽的碾压和晃动熬干的前一刻,一股极其熟悉的、冷冽清润的气息,如同初春的溪水一般,毫无征兆地渗了进来。不是通过车窗缝隙——车窗紧闭着。气息像是直接穿透了冰冷的玻璃和拥挤的浑浊,带着一种独有的生命印记,顽强地钻进莫志林的鼻腔。

那是湿漉漉的新生苔藓在石头上铺展的微腥味,是刚被夜露洗过、无数鲜嫩树叶与青草一同蒸腾起的独特气味分子混合体。还隐隐约约混杂着去年寒冬落在松针深处的腐叶气息——深沉、微醺,在冷冽中透出一种土地特有的、含蓄的暖意。这是刻在他骨髓里的莫家坳的气息。

他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骤然接触到空气,猛地吸了一大口!胸腔里那被压扁的、冰冻的部分,似乎被这气味撬开了一丝缝隙。他不由自主地,几乎是贪婪地深吸着。每一口吸入,心脏都跟着那浓烈清冽的气味剧烈地搏动一下。窗外的黑暗在微妙地变化着形态,群山峻岭庞大的、熟悉的轮廓在黎明前最深的墨色里无声地浮现,如同蛰伏已久的古老巨兽,拱卫着一个小小的凹地——莫家坳。

“终点站——和平!”司机带着浓重困意、沙哑的吆喝猛地炸响,如同敲碎了凝固的蜡壳。

“吱嘎——哐当!”车身猛地剧烈一顿,轮胎与潮湿粗糙的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惯性拉扯着所有乘客。莫志林的额头狠狠撞在面前满是裂纹的塑料椅背上,瞬间的疼痛让他脑子嗡嗡作响。混乱中,车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一股远比刚才浓烈数倍的山野清润寒气,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寂静,凶猛地涌进车厢。那气息如此熟悉,如此原始,如此具有压迫感,瞬间冲散了旅途中所有的困顿与麻木。

天还远未亮透,一种介于浓墨与深蓝之间的靛青色笼罩着眼前的一切。中巴车停在小广场上,一片被踩踏得坑坑洼洼、长着稀疏枯草的泥巴地。一盏孤单昏黄的路灯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努力撑开一小片模糊的光晕。路边几栋灰暗简陋、大多贴着廉价白瓷砖的二三层小楼无声矗立。更深处,则完全被浓得化不开的、沉甸甸的暗影所吞没。远处,鸡鸣犬吠声稀稀落落地响起,又在巨大的寂静中迅速消散,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微弱难辨。

莫志林几乎是最后一个挣扎着拽下自己那个笨重拉杆箱的乘客。双脚踩在熟悉的、有些泥泞的泥土地上时,一种奇异的虚浮感瞬间攫住了他。十年都市里的坚硬水泥地,此刻脚底传来的,是属于家乡特有的、有点软糯又带着点黏性的亲切触感。

“莫……莫家坳?”他朝着朦胧的司机背影低哑地问了一句。

那身影只是不耐烦地挥了下夹着烟的手,含混地指向一条通往浓黑山坳的蜿蜒小路:“往前走,翻过前头那道山梁!赶早还能打点露水!”说完便不再理会,砰地关上车门,将莫志林独自抛弃在这黎明前的、散发着浓烈草木泥土气息的寂静里。

中巴车像一头被惊醒的钢铁困兽,发出巨大的轰鸣和刺鼻的尾气,笨拙地掉了个头,两束昏黄的车灯划破黑暗,照射出泥泞路面上杂乱的脚印与深深的轮痕,然后毫不留恋地驶向来时的方向,迅速消失在盘山道的阴影里。声音远去,那浓得令人窒息的山野寂静,带着冰凉的露气和潮湿的泥土、腐殖质的气味,瞬间无边无际地弥漫过来,沉甸甸地覆盖在莫志林身上。

他像突然被钉在了原地。眼前是通往莫家坳的、再熟悉不过的羊肠土路,隐没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如同一条通往巨大怪兽口中的幽径。那十年间偶尔在舌尖回味过的故土气息——新雨后的泥土、露水浸润的青草、松木的冷香——此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感,冰冷地、无孔不入地包裹着他。这重量感里混杂着绝望的惶恐和沉甸甸的恐惧,让他的双腿僵硬如石,不敢轻易踏出第一步。

就在这时,一阵极细碎的脚步声从广场旁一条更为昏暗的岔巷里传来。声音很轻,但踩在这片寂静上却格外清晰。莫志林僵硬地扭过头。

一个单薄的身影从暗影里走了出来,一步踏入路灯投下的那片昏黄光晕的边缘。光最先勾勒出她瘦削的肩线和裹着一件显得过大的、洗得发白发硬的深灰色旧外套的轮廓,然后才照清一张脸。

“阿秀姐……”这声称呼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那灯光下微微抬起头来的女人,正是阿秀。十年时光,像一把迟钝的锉刀,在她身上留下了深刻而无声的痕迹。记忆里那张总带着倔强、有时会漾起泼辣笑意的脸庞,曾经是村里年轻后生偷偷打量的对象,如今被风霜和操劳刻画得线条异常清晰。脸颊微陷,眼角的细纹深深刻入鬓角,皮肤黝黑粗糙。但那双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抬起,看过来时,瞳孔深处却闪动着一种莫志林无法立刻解读的光——是焦虑,是期盼,还是一丝深藏的绝望?那光芒在黎明前的寒气中,锐利得有些刺人。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沉默地望着他。她左手紧紧捂在自己旧外套的口袋处,动作异常用力,指关节绷得发白。另一只手,则有些无措地垂着。

莫志林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阿秀那只紧捂在口袋上的手。口袋鼓胀着,里面显然装着东西。某种冰冷的预感再次攫紧了他的心脏。

“叔……叔他……”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破碎而干涩。

阿秀像是被这个词猛然刺中,身体难以察觉地晃动了一下。眼神里那种无法解读的光芒骤然熄灭了瞬间,被一种沉重到粘稠的疲惫取代。但她很快又强打精神,抿紧嘴唇向前踉跄地跨了一小步。她没有回答莫志林的问题,那只紧捂在口袋上的手却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然后动作僵硬地伸向那个鼓胀的旧布口袋。

“林子,你早该回来。我们都以为你死在外面了。”二满娘又好像哪里说得不对,搅拌在嘴边的话又必须说:“你父亲生病,你作为儿子,怎么都该第一时间在场。你阿秀姐得忙,不该,不该呀!”

二满娘说完打开手机电筒,朝月亮的方向走。

“对了,回来就自己多忙忙。有事还是打电话,我怕你是新媳妇找不到边,老娘我闲着也是闲着,乐意帮帮。”

“谢谢二娘,我知道你最好。”阿秀像是撒娇,又好像只是在说事实。莫志林却被他白眼,女人天生应该有通心术。

莫志林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那只手上,看着它带着某种沉重的仪式感,缓慢而颤抖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纸很皱,边缘发软,显然已经被反复揉捏、展开过无数次,上面布满了油腻的指印和模糊的褶皱水痕。上面印着的红色印章和几处突兀的蓝色打印字迹却异常刺眼。阿秀的手指痉挛似的捏着这张纸的边角,几乎要将它再次揉碎。她把这张沾染着手心汗渍和体温的、滚烫的“判决书”,颤巍巍地递到莫志林面前。她的手臂伸得直直的,动作却僵硬滞涩,仿佛递过来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烙红的铁片。

“林子……”阿秀的声音极其低哑,像砂纸在粗砺的石头上摩擦,带着一种长久压抑后的干裂感,“……医生讲……拖不得……你,看看吧……”

莫志林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僵硬地伸出手,指尖冰冷地触碰到那张同样冰凉的纸片一角。就在指尖接触到那张纸的瞬间,一股强大得无法抵抗的拉力仿佛从纸上传来,拉扯着他全身的血液涌向指尖又急速退去。指尖的麻木感迅速蔓延至全身。欠费单那小数点后面两位还在微微跳动,嘲笑着他揣在裤兜里、已被汗水浸湿的薄薄卡片上的那点数字——两万八千零几块。杯水车薪。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击了他,他下意识地抓紧了那张薄薄的催缴单,那张劣质纸张在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沙沙呻吟。眼前阿秀那张被愁苦浸透、在黯淡晨光里更显苍老憔悴的脸,与记忆中父亲那双布满烫伤水泡的手,两张绝望的影像在他脑海里猛烈地交叠、撞击,如同两片巨大的磨盘,要将他的心脏碾成粉!

“吱呀——”推开那扇记忆里刷着桐油、此刻却斑驳起皮、颜色暗沉如朽木的院门时,莫志林恍惚中以为自己打开了一扇尘封的、通往过去的老旧相册的硬纸板封皮。迎面扑来的是比外面浓重十倍的寂静,以及一股极其浑浊的气味。

那是混合了尘埃、霉变、草叶腐败、某种难以名状的土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足以压倒一切的——疾病的气息。

院子里,荒芜以一种触目惊心的方式宣示着主权。几场春雨过后,没人打理的野草早已挣脱了泥土的束缚,疯狂地向上延伸、蔓延。那些枯黄夹杂着新绿的杂草,茎秆粗壮得几乎能称上小灌木了,肆意地拥挤着、缠绕着、侵吞着小小的院坝空间,一直蔓延到角落里坍塌的猪圈石墙边。院坝中间那条石板小径,被野草彻底淹没、包裹得只剩下一道模糊扭曲的痕迹。篱笆边的几丛瘦弱的黄花菜,更是完全不见了踪影,被疯长的草海彻底淹没。荒草高过了腰际,有些甚至攀上了摇摇欲坠的篱笆桩头,枯瘦的草茎在带着寒意的风中抖索。这无声的疯狂生长,昭示着一个被长期弃置、失去生气的空间。

莫志林僵立在门口,脚下沉得像生了根。拉杆箱沉闷地磕在破旧的门槛上。他下意识地环视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小院——墙根那几块晒酱的石板,上面连霉菌都干裂剥落了;曾经挂满腊肉、熏得发黑、如今只剩下几根光秃秃锈蚀木梁的檐下……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和绝望的灰褐色水印。视线最终,无法逃避地定在了院子尽头那幢孤独的木屋上。

那是一座典型的黔东北乡村单坡木楼。时光和风雨对它毫不留情。墙壁的木板缝隙里嵌满了灰泥和细小的蛛网,曾经坚固的木门半敞着,露出里面更加深沉的昏暗。门板边缘,清晰的、被雨水常年浸润留下的深褐色水线几乎快爬到门框。屋顶覆盖的杉木皮,很多地方被风掀开了边角,像破旧的鱼鳞一样支棱着。而这一切的颓败景象,在那个冰冷的数字——“三十万块”——面前,都被无限放大了,变得格外刺眼。

阿秀早已默默地、习惯性地从他身边挤了过去,瘦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洞开的门内昏暗里,只留下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在腐朽的木地板上响起。片刻后,那昏暗的屋门口亮起一道微弱摇晃的光晕。她端着一个搪瓷口杯走了出来,里面袅袅升起一点热气,杯口歪斜着,水沿着杯壁流淌,留下几道暗色的水痕。她把杯子塞给僵在院中的莫志林,手很凉,触碰到他的皮肤时微微颤抖了一下。

“先喝口水……”阿秀低声道,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眼神却避开了莫志林的直视,“……进去声音莫大,你爹……刚睡下不久,好不容易……咳了一宿……”

那“咳了一宿”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莫志林心上。他低头看着搪瓷杯里浑浊、微微泛黄、还飘着几根可疑茶梗的水,嗓子干得像着火。但他没有喝。杯子壁上传来一点点温吞的热量,透过指尖,却驱散不了心底的寒冰。他端着它,觉得那点温暖沉重得吓人。

“不是说在医院吗?怎么还在家里?”

“听谁说的?”

“我刚才还打水根哥电话,他说昨晚病情加重。”

“水根?那混蛋。从叔叔生病开始,他理都不理。可能是听谁乱说,他信了。”

“他不是老实人吗?父亲说他是村里最老实的人。”

“十年了,你在家里呆过几天,人会变。叔叔说,你回来肯定要先回家,他硬要回家来等。昨天下午悄悄起床搭车自己回来,救护车也拉不走他。你回来了,天亮劝他还是回医院吧!”

“这老头,不怕死。倒是讲究。”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拖着拉杆箱踮着脚,像踩在薄冰上一样,悄无声息地靠近门洞。每一步,腐朽的木质门槛和脚下老旧的木板都发出极轻微的“嘎吱”声响,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无意识磨蹭的咯咯声。那扇破旧木门后面弥漫出的、混合了腐朽木质、灰尘、药物、以及某种浓重疾病气味和久未清洗的、浑浊的人体气息的空气,越来越浓烈。

终于,他踏了进去。光线骤然暗了不止一度。土灶冰冷的灶膛、堆积着蒙尘杂物的角落、挂在木柱上几件辨不出原色、发硬破旧的衣衫……构成了一片混沌的暗影背景。唯一的光源,是靠近里墙的小木窗。这唯一被糊过几层旧报纸的窗子透着极其惨淡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屋中央一张破旧大木床佝偻的轮廓。

一床千疮百孔的旧棉絮如同僵硬的茧,高高拱起着一个小小的弧度。里面似乎有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在微微起伏。床边矮凳上放着一个油腻得发黑的搪瓷碗,残留的一点深褐色液体不知是药还是什么。而那床边地上……几团带着暗褐色的、皱巴巴的卫生纸散乱地扔在那里,异常刺眼。空气里,那股浓重浑浊的、近乎实质化的疾病气味和若有若无、混杂着草药味的腥咸气息,正是来源于那里——那高拱起的棉絮的源头。

莫志林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他一步步挪近,靴子落在尘土覆盖的泥地上却没有声音。眼睛死死盯住那团隆起的破布棉絮。越近,那股绝望的气息越清晰。

他看见墙角还有没有烧干净的纸钱,又折转出门。

“你们昨晚是不是又请神了?”

“你别生气。他说家里墙角住着个病鬼。硬要我请先生赶走,你知道的我没办法。”

“神志不清了吗?”

“那倒不是,昨晚两个街上的人来催债。也不知道哑叔怎么欠钱,他们应该是怕他死,又找不到你。他被他们吓唬好像就怕了,所以才说墙角有鬼,那两个人又看不见,怯生生地走了。兴许是怕,真遇见贵,他们都说重病的人和鬼怪能通话。你要是再晚点到,我就到岩上烧纸钱了。”

“我去吧!”

“啊!你去?还是我去吧!毕竟祭拜鬼神你一直都反对。”

“那是以前,也许也该相信一些吧!”

烧完纸钱回来,他看清了父亲露在棉絮边缘的脸。那是一张彻底失去了所有血肉轮廓的脸。颧骨和眉骨刀劈斧凿般地突兀高耸,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干涸的深井,眼皮松弛地耷拉着,眼睑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深紫色阴影。曾经厚实紧抿的嘴唇此刻毫无血色地微微张开,几缕银白的、稀疏而干枯的头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皮肤包裹着骨骼,泛着蜡黄,没有一丝活气,仿佛一张被生活揉皱又丢弃的皮纸。

哑叔睡着了?或者说,陷入了病魔带来的昏迷。但他睡得极其痛苦而脆弱。就在莫志林屏息凝神、目光几乎粘在父亲脸上的一瞬间,哑叔瘦成嶙峋骨架的胸腔猛地向上抽搐了一下!喉头发出一声深重的、仿佛撕裂粗糙布匹的抽吸声。

“嗬……嗬……咳!呃咳咳咳……呜呃——”一阵无法遏制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那已经不是咳嗽,那是垂死挣扎的痉挛。哑叔的身体瞬间在那破烂棉絮里激烈地弓紧、抽动,像一条被扔在滚烫铁板上的活鱼,剧烈地挺跃、砸向那单薄的床板。整个身体蜷缩成一个扭曲的姿势,干枯的双手紧紧揪住胸口那硬邦邦的棉被,指节攥得毫无血色,指甲缝里积满了陈年的黑垢,手背上暴突出青紫的脉络。喉咙深处被堵塞的粘液和溃烂的气管壁摩擦着,发出“嗬嗬嗬”如同破风箱被强行撕裂、漏风漏气的、令人牙酸的嘶鸣!每一次抽动都带着仿佛要将整颗心脏都咳出的力道。那张褶皱如枯树皮的脸上爆出濒死般的痛苦,双眼死死紧闭,浑浊的泪水从紧闭的眼角疯狂渗出,迅速洇湿了污秽破烂的枕巾。床板也跟着猛烈地晃动,发出吱嘎吱嘎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莫志林像被施了定身法,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冻结!手中握着的搪瓷杯猛地一晃,里面浑浊的水泼出了一小半,烫在手上却浑然不觉。他死死地盯着父亲蜷缩的、因痛苦而痉挛的身体,那濒死般的咳喘如同冰冷的铁锤,一下、一下、一下地砸碎了他自认为坚强无比的壁垒。

父亲……那个山一样沉默厚重的男人……那个用粗粝手掌为他驱散童年噩梦的父亲……

十年光阴积蓄在胸口的某些坚硬东西,在这猛烈绝望的咳嗽声里,瞬间碎裂成齑粉。他甚至能看清父亲剧烈咳嗽掀动破棉絮时,露出的那件同样布满破洞、颜色污糟糟的单薄中衣下,清晰凸起的根根肋骨的形状。那不再是肩膀,那是一副即将散架的骨架子!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尖锐的酸痛猛地攫住了莫志林的喉咙,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气管。他下意识地张开嘴想要呼喊“爹!”,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口像塞满了滚烫的木屑和铁渣,灼烧剧痛,窒息感潮水般涌来。胃里那冰冷了整夜的数字“三万块”突然化为一条带着毒刺的冰冷毒蛇,疯狂啮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全身的力气都被这股巨大的、混合着无能和绝望的洪流抽干,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栽倒下去!

“爹——!”一声模糊破碎、如同被撕裂的痛苦呐喊,终于在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凄厉绝望,带着莫志林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破碎在死寂的小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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