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箱,早已退出农村生活的舞台,隐身于村史馆等地方。每次看到她,我都如见故人,倍感亲切。
在我的记忆里,风箱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农村家庭必不可少的做饭工具。各家的风箱大小不一,但结构基本相同。风箱一般约四十公分高,七八十公分长,前脸有榫卯结构的把手,内连着“毛头”。毛头,是一块四周镶着鸡毛的长方形木板,相当于风箱的肺;把手下面有一圆形风门盖,推把手时,风门打开;拉把手时,风门闭合。连续推拉,风箱嗒然有声地通过风口将风呼呼地吹进灶膛。清晨,家家户户都会在风箱“呼——嗒”“呼——嗒”的响声中开启一天的新生活。一缕缕炊烟沿着烟筒袅袅升起,勾勒出一幅幅或浓或淡的水墨画,把村庄的天空渲染得姿态万千,妙趣横生。
农村的孩子,五六岁就跟在父母身边做一些家务,如割草、拾柴、看庄稼等。其中,做得最早、最多的是拉风箱。母亲做饭时忙里忙外,既要烧锅,又要炒菜。母亲往往让年幼的我拉风箱。拉风箱,虽然不难,但需要一点技巧。手臂要与风箱杆保持平衡。手压低了或抬高了,风箱杆就拉不动。用力的大小,往往取决于锅底的火苗。火苗太盛,就要拉慢一点甚至停一会;火苗小了,就要用力拉。当然,用力过大,锅底会冲出一阵阵烟灰弄得人灰头土脸。开始,我们都是用双手拉,高兴的时候会摇头晃脑地唱几句儿歌。“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咪咪羊,跳过墙,割把草,喂老羊。老羊不吃草,关倒门打得好。”尽管五音不全,仍扯着嗓子嚎。有时,唱歌影响了拉风箱,锅底的火熄灭了。母亲走过来,轻轻地拍一下头,我就急忙拉风箱,这时火头会窜出灶口,常常把前面的头发烧焦。母亲心疼地用手摸摸我的头发,可我毫不在乎。儿童的天性往往如此,不知饥饱,不分贵贱,只要快乐就好。
晴天,柴草干燥,呼呼的火苗舔着锅底,拉风箱只要用力均匀即可。阴天,烧锅就难了。柴草是潮湿的,锅底冒出一股股浓烟,熏得人一阵阵咳嗽,眼泪都流出来了。但凡此时,我都会往外跑,只有母亲默默地忍受着,左手拉风箱,右手用剔火棍挑柴草,等到锅底冒出火苗,母亲往往头上落满了草灰,脸上也是东一缕西一缕的烟灰。现在,一想到风箱,我就想到辛劳一生的母亲,就想起母亲忙里忙外的身影。愿母亲在那边世界能安享幸福。
小时候,农村老鼠成灾。有时,风箱杆拉不动。搬出风箱来,就会发现厚厚的泥土堆积着堵住了风口。这都是老鼠夜晚扒拉的泥土,只好用剔火棍将风口的泥土扒出来。有时,还会听到老鼠在风箱里叽叽乱叫,我就赶紧来回拉动风箱杆,最后将风箱杆抵到一头,用力挤压,从而消灭了老鼠。歇后语“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就是指老鼠钻进了风箱,风箱拉动就会一头进气 另一头排气,所以就是两头受气。只有使用过风箱的人,才能真正感受到歇后语的形象、精妙。
到了七八岁,我不仅要拉风箱,还要负责锅底的柴草。母亲手把手教我如何烧火。首先是点火。要选择一把麦秸或树叶之类柔软易燃的柴草放进锅底,然后划着火柴放在柴草底部。这时,要用火棍将柴草挑高点,柴草内部空了,更容易烧起来。母亲一边示范,一边说:“做人要实,点火要虚。”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我时刻铭记着这句话,努力做一个“实在人”。麦秸等烧起来了,就放一点干柴在上面。部分干柴着了,才可以拉风箱。这时,我们常常要坐在风箱与锅灶中间,左脚蹬着风箱,右脚蜷曲着。左手用力拉风箱,右手不停地用剔火棍鼓弄着锅底的柴草。随着风箱“呼——嗒”“呼——嗒”节奏的加快,锅底的火苗呼呼地往上窜。火苗像刚出栏的牛犊撒欢地燃烧着,不一会脸就被红红的火焰烤得火辣辣的。饭做好了,我的脸堂常常被烤得透红,出了厨房就急急去舀水洗脸。
做“火头军”的滋味不好受,我体会到了母亲劳动的艰辛。上学后,只要放学到家遇到母亲做饭,我都书包一放就走进厨房拉风箱烧锅。如果饭做好了,吃完饭就挎着篮子到菜园地或湖里割猪菜或羊草等。这些劳动的好习惯都是从小养成的,也是贫困生活留给我的一笔宝贵财富。现在,大人们常常责备孩子懒惰。其实,不是孩子懒,而是没有家务可做。我的童年生活虽然极度贫困,和现在孩子相比,却要丰富得多,充实得多,自在得多!
为了防潮,风箱底部要垫一些石头或砖块;上面要铺一些旧布或者蛇皮袋、塑料纸之类的东西,以防灰尘或刷锅水浸湿。逢年过节祭灶,一家之主恭敬地站着,奉上一杯酒时,要洒一点在风箱上,夹的荤菜要放一点在风箱边。杀鸡时,妈妈会细心地把鸡毛晾干收起来,留着更换风箱的“毛头”。风箱默默地劳作着,把一堆堆枯草腐叶变成了熊熊大火,把铁锅烧热,把冷水煮沸,把食材变得有滋有味,把人养得精神饱满。风箱,点亮了一家人的生活。因此,家家户户都十分珍爱风箱,不愿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其实,我们的社会也应如此,正是那些默默无闻的劳动者创造了和创造着历史,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轻视他们,伤害他们!
上世纪八十年代,煤炉走进了千家万户,风箱随之失去了作用而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风箱常常被搁置在庭院的角落,任凭风吹日晒,饱受雨淋雪欺。许多风箱最终化为一堆霉烂的废木板。随着新农村建设的加速,农村拆迁越来越多,风箱失去了立足之地。村民万般无奈,只好将其丢弃。庄上的二爷搬迁前,手摸着风箱,又拉了几下。风箱呼呼的风声,就像二爷呼呼的喘气声。二爷拍了一下风箱,站起来,抹着眼泪走出了家院。二爷心里充满着千般无奈与万般不舍啊。风箱曾经给贫困的家庭带来了温暖,曾经给寂寥的生活带来了欢乐,谁能轻易忘记她呢!谁又能轻易舍弃她呢!
邻村有位刘姓的老表,做出的风箱精巧耐用,深受村民的喜欢。谁家置办新风箱,或谁家风箱损坏了,都会去找他。他为人慈善,从不拒绝,因此赢得了全村人的好评。有次回老家,在庄头遇见他,问及做风箱的事情。他神色黯淡地说:“淘汰货,没人要。我早就不做喽!”是啊,人首先要生存,谁会为心爱的手艺而去喝西北风呢!临别时,刘老表说家里有几件样式不同的风箱。眼看着要拆迁了,风箱无处安放,让我帮他联系安置的地方。“免费送——”他苦笑着。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谁愿意与心爱之物割舍呢?谁不愿心爱之物有个好归宿呢?望着老表,我心生凄凉,于是满口应承下来。保护即将消失的事物,应该引起全社会的关注,特别是政府相关部门应采取具体措施,为后世子孙多留存一些珍贵遗产。
煤炉替代了灶台;电磁炉替代了煤炉;天然气又替代了电磁炉。时代的发展日新月异,许多事物渐渐退出了生活的舞台,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而那些老物件虽然消失了,但依然会自带温暖,一直保存在一代乃至几代人的心间。
如果炊烟是一首欢快的乐曲,那么风箱则是一件精妙的乐器。风箱助推着炊烟,荡起丝丝缕缕的乡愁,让我们回味着曾经的过往,焕发出奋勇向前的力量。
记住炊烟,记住风箱,记住乡愁,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