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握住常生的手,轻轻捏了捏,叮嘱道,常生,你姆妈不容易,下去以后,一定要好好工作哇。常生点了点头。这时,常生舅舅站在那边厢台阶前,喊屋里欢欢过去把菜端进堂屋。常生定了定神,等婆婆从身边走开,坐到屋檐底下。过了一会儿,堂屋圆桌上摆满丰盛的菜肴,有葡萄酒,还有各种饮料。里头欢欢坐在铺着棉布垫的折叠椅里,手拿遥控器,眯着眼睛,不时按一下数字键,盯着彩电屏幕。彩电是去年十一假期常生舅舅从钱江市场附近淘回家的。现在机顶上搁着彩色发票纸。电视里播放着新年表演节目,男演员头带卡其色羊毛帽,穿翻领保暖棉袄,脸上露出讨喜的微笑。站在他两步外是个脾气火爆的妙龄女郎,厚涂着明艳的唇釉,眼梢吊得老高,不用仔细一看,连眼神里都迸射出一股强势。不知男人刚才又怎样得罪了她,前者像个可怜的受气包。常生掏出旧手机,在微信初中同学群里,抢到一个五块红包。手机壳正面刮花掉了,上面留着一条裂纹,不影响使用。这时,舅舅从堂屋探出脑袋,笑道,常生,别玩手机了,该吃饭喽。常生收起手机,对舅舅笑笑道,小姨还在那边厢灶屋里,我去叫她。舅舅道,你进屋吃,我去叫。常生笑笑道,还是我去好了,刚好到那边厢猪栏屋里解个手。舅舅笑笑道,叫她快些子,一屋子人都等着她呢。说着,便兀自回到屋里坐定。常生提了提裤腰带,迈开轻快的步伐,跨过了院子外那条狭窄的石子路。见小姨在用浸泡了热水的方抹布擦拭灶台。身后矮水池里溢满着漂浮着烂菜叶的浑水,炉灶里明火逐渐熄灭了,剩下零星半点碎红炭,躺在灶灰里。常生笑笑道,小姨过些子来再收拾,大家等着我们一起吃饭。小姨没答话,仍旧认真忙活着,直到常生又重复讲了一次。小姨笑笑道,那你也快些。便摘下大红围裙,挂到旧木门后塑料钩上,揩干了手,往堂屋缓步走过去。常生推开灶屋隔壁猪栏外那扇乌黑的楠木门,门上贴着手写的斗大的六畜兴旺四个毛笔字,看着有点像舅舅的书法风格。当然,关于这一点,他倒是从来都不感到惊讶。舅舅能写一手规规矩矩的楷书,并因此得到领导的赏识,从皮革厂车间调到办公室任职。那是家族里一段高光时刻。在常生姆妈眼底,舅舅小时候就很勤力,干农活格外不怕吃苦,读书时爱钻研。三姊姊长大后也被外公调教得得体大方。
此时,众人围坐在宽阔的堂屋大圆桌上,天花板底下垂着一盏飞利浦节能灯,明晃晃的,烘托得当下温馨惬意。每人脸上神采奕奕。舅舅端起镶嵌花鸟图的玻璃饮料杯,环视饭桌一圈,笑笑道,我们这一家人聚到一起,很难得,大家要好吃好喝,希望明年还能团聚。讲完,从凳子上微微欠起上半身,举起手里杯子,待众人皆擎着各自杯子,相互间轻碰一下,口里说着吉利话。常生坐在姆妈旁边,左边是欢欢,外婆挨着小姨一边,再轮过去是舅舅,外公占据上头,然后,看过去是小姨夫,小姨夫右边靠着常生妹夫和秋艳。小姨对常生外公讲,那个肉沫茄子很软糯,可以适当吃点。说着,便伸出筷子搛了些到饭碗里。外公咀嚼了两口,讲,味道怪香。问小姨怎么做的。小姨笑笑道,这用的是紫红长茄㔐了皮,剁成碎粒,裹上层面粉,再放进猪油里过一遍。外公笑笑道,难怪闻着就让人流口水,也不腻味。姆妈一旁笑笑道,芝麻补脑。外公对常生姆妈笑笑道,你姆妈现在牙口好,还什么都咬得动。婆婆笑了笑,抬头看看大家,讲道,现在不是从前,我们那时候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如今,能过上了好日子,更该懂得珍惜生活!众人听到常生婆婆说着诉苦话,心里都耐着性子,纷纷附和道,说得在理。
常生舅舅用筷子夹蹄膀,笑笑道,昨日晚上就准备好蹄膀,放铁锅里炖了,现在烂得很。说着,给公公搛了一小块。又转过头去,对常生小姨夫解释道,蹄膀用的是前肘子,来自淳安花猪肉。小姨夫笑笑道,那我可得尝一尝。舅舅对常生道,蹄膀自己夹,别装客气。常生笑笑道,不客气。他埋着头夹菜吃饭,时不时喝口汇源橙汁。秋艳上完厕所回来时,在走廊里吹到了一阵冷风,做下后,不觉打了个喷嚏。一旁常生妹夫叹道,出门前特意添了衣裳,还是受不了这天气。秋艳笑笑道,没事,不会过给人的。对面小姨夫随即笑了笑道,外头风确实大,出完了日头,明日马上就要落雨。小姨笑笑道,快闭上你那张乌鸦嘴,明日我们去乌家坦爬山,就不能说句应景话。小姨夫调皮地扮了个鬼脸,笑笑道,我说的是事实,要么把我这个懒虫也带上?小姨笑笑道,去你的吧。众人哄堂笑了起来,屋里顿时气氛活跃,欢笑声此起彼伏响着。小姨这时笑笑道,清蒸鲫鱼费了好些子功夫,你们咋不尝一口,看来功夫没到家。常生舅舅忙笑笑道,姊姊厨艺一流,没得说,吃一口,能沾沾福气。说着,便抻出一双鸡翅木筷子,利索地夹了块肋骨肉到口内。小姨笑笑道,吃鱼补脑,对改善记忆力有帮助。常生姆妈忙搛了一块去了骨的嫩肉给外公。外公笑笑道,鱼肉是好东西。又问常生小姨,是不是忘放了蒸鱼豉油。小姨一听,“呀”了一声,忙解释道,可能是前面走了一会儿神。小姨夫笑笑道,你这么年轻,记性这么差,接下去可以退休啦。
说着,众人享过这道菜,轮到尝常生舅舅厨艺。只见那珐琅锅里红烧羊肉炖萝卜呲呲冒着辛香的热气,带骨羊肉,口感酥软。萝卜是刚从菜地里收来的霜打菜。然后是清炖老母鸡,冬笋火腿甲鱼汤,煎油豆腐,回锅藕片等等。常生起身盛回来碗饭,夹了只鸡翅膀,又夹了几块冬瓜块,埋头继续吃着。饭桌上众人依旧聊着,话题自然聊到了秋艳打算什么时候要宝宝。秋艳笑笑道,最近单位压力太大,跟天明又是长期两地分居,要孩子得再过两年。天明也笑笑道,秋艳那个单位要想调到杭州非常困难,只能看以后有没有机会。姆妈接话道,要是以前秋艳多替自己考虑,不在县城考公,可能现在都在杭州定居下来了。说着,抹了一把眼泪。常生舅舅忙说道,姊姊,秋艳这事情急不来,再说要不是当初让秋艳及时考上了公务员,按照如今的就业环境,想找个稳定的工作更糟糕。秋艳也忙劝道,姆妈,我没责怪的意思,您别多想了。常生更是忙说道,姆妈,我们来拜年不就是图个热闹,瞧您这一闹,谁还有心情吃下去。婆婆笑笑道,别苦着个脸,开心点。常生舅舅也笑笑道,欢欢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我都不催他。姆妈便笑笑道,欢欢怎么会找不到对象,你做爸爸的也要上心点。说着,瞧瞧欢欢,笑笑问道,欢欢,听你爸讲你今年又换工作了,还做的习惯吗?欢欢从对面抬起了头,笑笑道,还行,就是须要天天加班到凌晨两三点。常生笑笑道,那你挣的钱应该有万把块。欢欢笑笑道,勉强一个月够花。常生舅舅道,欢欢花钱无度,我说了他多少遍,就是不听。小时候打得少了。小姨忙笑笑道,欢欢怎么会是打少了,一直算听话的孩子。婆婆忽然咳了一声,像是喉咙里呛到东西,一旁外公忙放下碗,伸手拍了拍她后背。婆婆歇了一下,饮了一口白开水,说道,不知为何,吃饭老是咳嗽,可能是身体不行。常生姆妈忙呸呸呸,笑笑道,姆妈,大过年的不要像我难过,您可是一定要长命百岁。婆婆笑笑道,咳!能活多久还不晓得,过一天是一天。常生舅舅忙笑笑道,姆妈,不要说丧气话,您还要给我们带孙子呢。欢欢也忙笑笑道,娘姆,我明年就带女朋友回来看您。常生婆婆笑道,那是最好不过了,就这还有些活日子的盼头。常生笑笑道,我也争取过些年带个对象回来。众人忙夸赞了几句话。这时欢欢吃完,笑笑道,吃好了,便踱进了偏屋。常生也吃完了,照例倒杯清甜的椰汁,继续听众人讲闲话。常生舅舅笑笑道,姊姊,你明年到了退休年纪,社保还没缴满,最好一次性补缴。以后的政策是否有变,谁也数不准。常生姆妈笑笑道,还差三年呢,我心底也在琢磨这事情,就是怕厂里不答应。小姨笑笑道,这事情我可以帮一把,你们厂里管事的人还没换,我认识那个人。常生姆妈笑道,又得麻烦你们,我很过意不去。小姨忙笑笑道,姊妹家,能帮一把都是好。说起来,小姊姊走的早,不然,我们姐弟四人都能聚一起。常生舅舅笑笑道,过去伤心事莫再提,今日好好过就行了。说到这里,众人沉默了片刻。
饭毕。常生同欢欢聊了一会儿,便要去给太太挂纸。欢欢说道 ,我陪你一起去山上。常生道,天明也一块去。天明接了个电话,拿着香,跟在俩人往村里头走去。一路上常生说了些场面话,欢欢也不时接话聊两三句,天明途中又接到医院领导电话。等到一行三人终于爬到桑叶园附近,常生哼哧哼哧得浑身冒出些热汗,天明仍然右手紧握着手机。欢欢手插裤袋,站在一边,看着常生把香点上,给太太恭恭敬敬拜了拜,将香插到墓碑前。天明也一样拜了拜。三人走下山的时候,日头正从他们身后慢慢移动到村口太平塆操场前的空地上,三四个穿着藏青色棉袄的老人,或佝偻着站立,或一动不动坐在石凳上,有一没一地聊着些旧日的话题。常生笑笑道,欢欢,你刚才安慰娘姆的话可要当真,不然,看你明年怎么办?欢欢笑笑道,我是一时口快,真要马上带个对象回来,我自己也有些发怵。这时天明忙笑笑道,有什么好发怵的,习惯就好,像你表姐到现在还数落我第一次去夏村的情形。欢欢笑笑道,那你还是熬过来了。常生折了根路旁的树枝,拍掉挡在脚底下的枯草,然后,笑笑问道,欢欢,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欢欢笑笑道,要说我喜欢的女孩,最起码也得是城市户口,农村的我不考虑。天明笑笑道,农村的姑娘有什么不好,我跟你表姐不都是农村出来的。欢欢忙忙笑道,不是那意思,你跟我表姐不一样,能吃得苦。常生笑笑道,有什么不一样,我看农村出生的女孩更会过日子。欢欢忙笑笑道,反正这是我的底线,其他的,容以后再慢慢详谈。常生笑笑道,那倒是,不能太挑剔了。当下三人经过山脚下林立的新旧楼房,常生不注意跌了一跤,差点快要站不起来,欢欢忙扶住他道,没磕到吧,这条弄堂摔过好些人,村里从来不管来修一修。常生笑笑道,不要紧,我们村里也差不多,每次去岭上挂纸,都要弄得灰头土脸。天明也笑笑道,我们村里过些年说是要迁移,不知真假。常生笑笑道,那倒是挺划算,在县城比待在这种地方有前途。欢欢笑笑道,我倒是对村里没什么感情。常生笑笑道,你从小就在城里上学,对于村里事情当然不熟悉。欢欢笑笑道,我那些同学毕业后,没一个回老家,要么留在杭州上海,要么出国读书。天明笑笑道,听你爸爸讲,你不是也争取过出国念书。海龟前几年就开始不吃香了,我们医院去年新来一个镀过金回国的医学博士,还不是得从单位的基层做起。欢欢笑笑道,唔了一下,便不再作声。
这里常生见欢欢不响,便忙拉着他,说到前面空地上一块晒晒日头再回去。欢欢笑笑道,没问题啊。天明则先回去陪秋艳去了。常生走在前头,迎着阵阵冷风昂着头,欢欢异常平静,不时搓搓冻着的手。常生忙说道,要是冷,你先回去吧。欢欢笑笑道,没事。常生只好道,那我们少待一会儿。欢欢笑笑道,好吧。常生走到石凳旁,一骨碌坐定,揉揉热烘烘的额头。老人们看到这隔壁村过来的青年,不搭话,或许是眼生的原由。欢欢打开手机,趁着眼下光线充足,拍下几张老人的照片。常生笑笑道,老人有什么好拍的,还是拍拍路边自然风景。欢欢笑笑道,日本传统美学里有个概念叫“侘寂”,意思是孤寂寂寞。跟我们碰见的村庄现状有些类似。常生笑笑道,我读过大西克礼,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学者。人和人之间关系变得过于淡漠,岂不有违正常人伦之情?欢欢笑笑道,最近流行断亲,想来也有些道理,情感内耗太严重,断掉一些联系,会更舒适些。常生笑笑道,我们80后这批人上不去又下不来,要是能把有毒的关系断掉,那或者会轻松许多。欢欢拍完照,笑嘻嘻地给他看,只见照片里空地上孤零零立着篮球框,水泥地面呈现出寂寥的氛围,一个耄耋老人在前景里投下一道淡淡的背影,让人感到有点悲凉。常生笑笑道,照片调滤镜暖色太重,颜色有点失真。欢欢笑笑道,这不是重点。常生便问道,你觉得什么是重点?欢欢笑道,只是用手机记录日常生活而已。常生想起欢欢平时从不发朋友圈,心下也就明白,或者他有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外人无法轻易地进入。常生笑笑道,我也学过些摄影,以前专门报了培训班,学了两个月。又报了后期修图,交了六千块。以为可以靠此维持生计,无奈学艺不精,只好回厂上班。欢欢笑笑道,厂里没什么不好,为了讨生活。常生笑笑道,在车间流水线上当普工,小事做起来不难,想做好也不容易。再说,厂里环境压抑,找不到同类,对人创造力也是一种压迫。欢欢笑道,表哥,你怎么懂这么多,要是当初你没有退学的话,可能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常生叹了口气,笑笑道,都是老早的事情了,后悔也没用,惹许多烦恼。欢欢笑笑道,是啊,我们得向前看。常生笑笑道,我们回去吧。欢欢点了点头。
等到常生和欢欢回到屋里,众人分成了两拨,一拨仍留在屋里,另一波要准备走亲戚。常生踱进卧房,抓了把开心果和几颗玉米软糖到口袋里,然后,坐到圆炉里,烤起了火。姆妈这时走过来,对他说道,常生,等会儿我们先去太平塆舅婆家拜年,你也一起去,路上不要多话。常生笑笑道,姆妈,你不说我也知道原因。姆妈笑笑道,舅婆也该享福了。你表舅事业有成,厂子开得那么大,表姐也成家了。前些年你表舅回伊川当村长,给村里办了许多实在事。只不过,大环境不景气,谁也没好办法。常生笑笑道,舅婆性格开朗,看得开,在村里受人尊敬,以后日子肯定好起来。姆妈笑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也指望不上你,只求你今后能好好工作,我就哦弥陀佛了。常生忙笑笑道,我答应婆婆要找份工作,这次一定不会食言。姆妈叹了口气,说道,希望你会好起来,看上去合合适适,就要苦做。说完,便顾自走开去堂屋,同秋艳商量走亲戚的事。只见常生舅舅一刻也不歇,戴上格子布袖套,又到水池前清洗东西。院子角落里摆着两盆葱,现在被折得还剩下一簇苦巴巴的根,几盆牡丹装饰着这个漫长的冬天,一缸刚压下去的酸菜,泛着清香的泥土气,靠墙的木架上挂着两条深灰色旧毛巾,一件打着小补丁的蓝色劳保服以及一把不锈钢剪刀。常生婆婆穿着枣红色棉袄,脚踩加厚棉鞋,慢慢挪步至院外头旁边。外公掀了下加绒毛线帽,捋了捋灰头发,接过小姨夫马上递过来的利群烟。小姨狠狠瞪了一眼常生姨夫,笑笑道,烟好戒掉了,不要连累我公公。小姨夫笑笑道,过年嘛,就得抽些烟,不然有什么意思。常生外公靠过去,从小姨夫手里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笑笑道,烟是个好东西,抽了大半辈子,一下也很难戒掉。小姨只好笑笑,哦了一下,便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儿,常生姆妈喊儿子过去拎果子,堂屋地上果子都一一分好了,有太平塆舅妈家的,对面舅公家的,有姑婆一家的,还有常生小姑母家的。常生问道,秋艳干嘛去了?天明笑笑道,秋艳有些不舒服,我让她躺屋里歇息一下。常生忙问道,这会儿不要紧吧?天明笑笑道,没事,都是老毛病习惯了。姆妈接话茬说道,秋艳小时候就经常肚子疼,带她去医院查,医生总说没问题,多歇息就能恢复了。天明你最好带她去医院查一查,这样,我才能放心下来。天明忙笑笑道,姆妈,您放心好啦。常生笑笑道,我们先去把亲戚走了,天明还得赶回去,路上时间紧别给耽误了。姆妈笑笑道,好。这时,欢欢换好厚拖鞋,从卧房里奔出来,让常生舅舅接个电话,是杭州舅妈打来的。当常生一行三人走完亲戚回来时,外面天气照旧有些热,众人都走到室外透透气。常生舅舅从灶屋取出两根黑皮甘蔗,对小姨夫说道,这是我们的地方特产,等下削一截给你尝一尝。小姨马上笑笑道,他血糖有些高,少吃点。常生舅舅笑笑道,偶尔尝一口,不会有大碍。说着,忙握着削皮刀榉木刀柄,将甘蔗皮滋溜着削到地上。小姨则捧着常生外公一件白鸭绒保暖羽绒服,走到水池前,往洗脸盆里接满水,再牢牢抓住羽绒服,将脏了的袖口衣领下摆等处,小心翼翼沾湿水,又擦上雕牌透明皂,最后用力一遍遍清洗干净,直到衣裳上脏地方一一去除。然后,取下三角衣架挂钩,挂到阳台底下伸缩晾衣架上。舅舅对常生笑笑道,吃截甘蔗。常生笑笑道,我吃不下了。姆妈对常生舅舅笑笑道,别让他吃了,肚子胖成那样,还要吃。常生笑笑道,有时候会忍不住。舅舅笑笑道,好在你烟酒都戒了,生活习惯慢慢改,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常生小姨自己取了截甘蔗,走到院子里,不时同经过的村里人寒暄几句。众人将话题聊到了常生表舅前些年改造村路的事情。常生外公说道,村里修路把我们菜园平掉了,去找他们说理,只赔了三百块钱。气得我整晚上觉也睡不着。你们说说看,这事情以后怎么处理?常生舅舅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村里做的有点过分,常生表舅不出面,说明这事根本入不了他眼里。姆妈忙笑笑道,大过年的,别说丧气话。小姨忙转过身来,也笑笑道,就是,这事以后再说。常生扭了扭上身,将棉衣拉链拉开,坐到院墙上,一个人发着呆。
这时,从厕所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哎呦”响,常生舅舅闻声忙跑过去,只见姆妈瘫倒在地砖上,眼睛痛苦地紧闭着。姆妈 您怎么了,赶紧起来。常生舅舅忙问道,欲扶起常生婆婆。众人也赶过来帮忙。这时天明忙上前制止道,不要急着扶起。说着,天明从容而冷静地半蹲下,轻拍婆婆的肩部,喊了几声,婆婆婆婆,您醒醒,婆婆。只见常生婆婆稍微眨了一下眼皮,缓缓睁开眼睛,看来意识还是清楚的。天明又问道,婆婆,记得您刚才怎么了吗?常生婆婆吃力地吐一个句子,我不小心摔倒了。天明安慰常生婆婆道,好的,婆婆,您不要紧张。然后,天明一边仔细观察婆婆是否有头痛呕吐口角歪斜言语不清肢体无力等情况,确定没有以上情况后,一边慢慢协助常生婆婆躺平,将婆婆的头稳稳偏向一侧,解开衣领,让她呼吸更顺畅,又让欢欢去拿床被子给常生婆婆盖上保暖。最后,天明又检查了一遍常生婆婆四肢以及身体上,确定是否有出血肿胀等不适情况。天明问婆婆,婆婆,头晕不晕?常生婆婆回答道,头不晕。天明确定常生婆婆没有外伤骨折,让她休息片刻以后,便打算把后者扶起来。天明问道,婆婆,您现在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常生婆婆摇了摇头。天明说,好的,那我现在扶您起来。说着,将常生婆婆双臂交叉放到胸前,再双腿屈膝,翻过来侧卧,接着让婆婆左手撑着地面,而天明很快站到她身后,将婆婆慢慢扶坐起来。天明还是再次确定了一遍:婆婆,您还好吧?婆婆也再次点点头。于是,天明便再次轻轻抬起常生婆婆双腿,保持屈膝状态,自己双手交叉,从常生婆婆腋下穿过,环抱住常生婆婆孱弱的胳膊,将下半身臀部抬起离地,再顺势将常生婆婆抱立起来。众人见常生婆婆安然无恙,心底都悄悄松了口气,又对天明的表现大赞。天明对常生舅舅说道,为谨慎起见,等会儿还要麻烦您送婆婆去附近医院就诊。常生舅舅忙嗯了声,便转身去里屋,取婆婆的身份证医保卡以及长期服用的痛风药物等。
众人把常生婆婆扶到一旁卧室躺好,外公则走到院子里,坐在一把老式松木椅上,默默地吸着烟,烟头时明时暗。
这个时候,常生姆妈却无端被一件事气到了。常生怯生生地告诉她,刚才自己接连接到三个催债的电话。姆妈一听,火气立刻上来,无奈道,现在找我开口要钱,自己账还要我替你还,丢不丢脸?常生解释道,这是最后一期。姆妈继续说道,这些年,我给你还了多少账。隔几日给你一百,算下来也有四五万啦。常生低着脑袋,拿右手抠口袋,好像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姆妈看儿子这副模样,没办法,叹了口气,说道,我没命子管你一辈子,这次我给你还了,以后再也不能借高利贷,碰都别碰,知道吗?常生忙嗯了一声。姆妈便给他转了两千块。
此话且按下不表。母子二人重新回卧房,不料常生舅舅同小姨吵了起来。其他人都忙劝道,眼下带常生婆婆去医院看病要紧。常生舅舅睨着眼,脸色沉下来,对小姨骂道,都是你干的缺德事,现在看你怎么收摊。小姨冷笑道,怎么成了我的问题,你也有责任好不好。舅舅继续骂道,从来没见过你对姆妈尽一日孝,倒是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你羞不羞。小姨气急败坏,伸开手,欲去扯常生舅舅。众人又忙拉开俩人。这时,只听常生外公愤愤呵斥道,都别吵了,大过年的,还让不让人清净。全给我滚出去。说着,将众人逐出了卧房。常生舅舅余怒未消,独自走到院子外,踢翻一只旧竹篮。小姨夫忙上前安慰道,你姊姊现在更年期,脾气暴躁,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常生舅舅解释道,我不是要怪她,那几年家里盖新房,公公一个人辛苦。她什么力都不出。姆妈忙里忙外,因此落下了病根。她这般强词夺理,根本没法好好交流。小姨夫忙笑笑道,以前的事情我不清楚,你姊姊也有苦处。常生舅舅冷笑道,能有什么苦处,不都快退休了。小姨父笑笑道,家务事一大堆,搞得焦头烂额。常生舅舅不作声。过了一会儿,秋艳醒来看到婆婆躺床上,舅舅一脸阴沉,有些惊愕,问天明,发生了什么。天明便将经过告诉她。秋艳一听,急的团团转,忍不住呜呜哭起来。整个屋子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大概半小时后,常生外公将众人召集到堂屋,他打算宣布件事情。此刻,欢欢笈拉着拖鞋,啪嗒啪嗒,从楼梯上飞快走过来。外公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我一直有个打算,把下头老宅处理了。每年要花很多精力修缮,我年纪大了,楼上爬不上去。去年墙壁到处渗水,找来村里砖瓦匠都说没法子。刚好有邻居明年建新房,看上我们家那块宅基地,便找我来商量,价钱方面已经谈妥了。想听听你们是什么意见。舅舅先站起来,看了看众人的说道,爸,这事情以后再说吧,我要送姆妈去医院。欢欢也忙换上球鞋,对常生舅舅说,爸,我陪您一起去吧。常生小姨接话道,是啊,爸,您怎么这个时候还想着提这事情。您到底瞒了我们多少事情。常生外公似乎有些不悦,说道,就知道你们是这个态度,卖老宅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了,我只是通知一下你们。说着,常生外公拂袖而去。众人再次揪心起来。常生问姆妈,外公怎么变成这样了。姆妈回答道,你外公就是这脾气,没什么好奇怪的。常生又问姆妈。那就让外公这样把老宅卖掉了?姆妈撇了撇嘴,说道,你舅舅不反对,我们也没办法。常生道,舅舅肯定不会同意。姆妈问他,你怎么知道,那间老宅放在那里也没用,能挣笔钱有什么不好。常生说道,好吧。说着,常生便随着众人去送婆婆上车。常生外公一人留在堂屋里,又抽起来烟。众人送走常生婆婆,然后,往回走去。常生小姨对天明说道,天明,你紧急处理知识哪里学到的。天明笑笑道,我平时就有学习这方面知识的习惯,再说我也算是半个医生。常生小姨道,你不是做行政工作,一定压力很大吧。天明忙笑笑道,哪一行都一样吧。秋艳这时插话道,天快黑了,我们该回去了。天明和秋艳收拾了一会儿,便向常生他们告别了,而常生外公依旧沉默着,地上裤腿边全是掉落的烟灰。
村庄顷刻间笼罩在无尽的黑夜底下,空中时而响起几只看门狗撕咬的哀嚎声,路上很难再碰见任何多余的陌生人。一盏盏昏黄的路灯按时亮起,三四个裹着棉衣的年轻人前后脚穿过水泥路,从稻场上拐过,消失在远处的弄堂深处。位于食堂对面的商店门口,常生外公正同老板聊着瞎天,仿佛前面的心情恢复过来了。常生小姨夫也坐在他身边,俩个人像劫后余生的难兄难弟。常生外公笑笑道,你不知道我早就不耐烦这帮儿女了,一点不体贴我的心意。常生小姨夫听不懂方言,只好呵呵着。常生外公自顾自说道,要说卖掉那间老宅,我是得事先告诉他们一声,可谁认真听过我的话。常生小姨夫笑笑道,刚才幸亏天明在,不然,姆妈就真麻烦了。常生外公笑道,是啊,天明是个好对象,秋艳有福气。常生小姨夫笑笑道,爸,我们回去吧,常生外公笑笑道,你先回去,我再在外面待会儿。常生小姨夫只好点点头走回去。
你心情看来不错嘛?常生小姨见他回来了,不失时机地讽刺道。我怎么又惹到你了,你吃饱了撑着了?常生小姨夫不客气回击道。我看你也得挨我一顿打,你最近胆大起来了。常生小姨笑笑道。好啊,下去后,你再打,在村里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常生小姨夫恳求道。这次放过你,给我记住了。常生小姨笑笑道。常生问姆妈,小姨夫刚才是在同小姨吵架吗?姆妈笑笑道,这算什么吵架,争道理而已,常生努努嘴道,没见过这么争道理,小姨脾气真差啊。姆妈忙嘘了一声,说道,不要背后说小姨,不然,她又不高兴。常生笑笑道,有必要吗?姆妈便解释道,你不知道,你小姨小时候就要强,从不让我们操心。初一时生了一场大病,之后性格就完全变了。高中毕业分配到铜山口蚕茧收购站上班,曾经跟隔壁村一个货车司机谈过恋爱,可气的是,那个司机完全是抱着玩一玩的态度,等到傍上一个有钱的女人,就一脚把你小姨踢开了。你小姨伤心至极,为此甚至丢了收购站的工作。后来呢,你小姨进城找机会,在一家工厂当会计,期间没再谈对象。你外公着急啊,小姨快四十了。你外公就和村里人到处说道这事,你小姨就很不高兴。那次吵架你不是也看到了。你小姨这人,只要让她伤心了,就什么事都不管。然后,你舅舅给她介绍了一个同事认识,就是你现在的小姨夫。你小姨想,这辈子也没机会挑来挑去,便认命了。常生笑笑道,说得有些惨。常生姆妈正色说道,说的是事实,你别嬉皮笑脸的。常生忙笑笑道,好吧,知道了。说完,便走进堂屋,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乐。常生外公从商店摸黑走回来,见常生姆妈独自站在院子里,便笑笑道,你们今晚别回去了,就住下吧。楼上刚好还空着两间房间,再说明天要是你姆妈回来,你在我放心些。这几个孩子里,我就对你能交交心。常生姆妈只好同意,其实,她心底思忖着,明天家里还要来亲戚,要不要下午赶回去。他望了望院子斜对面,常生小姨正站在一间礼拜堂前,同一个打扮入时的妇人聊着天。
常生外公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液,便回屋里躺下。前半夜,老人始终困不着,想到常生婆婆可能会骨折,甚至有可能瘫痪,觉得心急如焚。坐起来,打开手机,想打电话给常生舅舅,挣扎了好久,想想还是算了。老人又想到自己打算卖掉老宅,心底有些悔恨,或许,留着老宅以后对后辈也是一个念想。想着想着,常生外公下了床,披着棉衣,坐到窗户底下,呆呆地瞧着空荡荡的房间,出了好一会儿的神。直到第一缕晨曦爬上窗隙,照亮光滑的地面,常生外公才躺回床上。当他睁开眼时,院子里常生姆妈正在做早操,歌曲钻进常生外公耳朵里,弄得他心头莫名躁动起来。七点闹钟准时响起,常生外公下了床,脸还未洗干净,就从猪栏里提出一只木桶,往桶里接水。常生姆妈道,爸,今天是正月初三,您这是干嘛?菜地里也不用浇水。常生外公愣了一下,看着常生姆妈有些不知所措,然后重重地跌到了地上。
2025.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