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年妇女抱着孩子挤在人堆里,不知站了多长时间,怀里的孩子像变成越来越重的大石头。拥挤、乏累使她双眉难展,额上的汗珠潮虫一样,顺着脸颊向下爬。如果能有个座位,哪怕有半个座位,让她放上半个屁股,这种难堪就能立马得以减缓。那该有多好!然而,连座位旁的过道间都塞满了人,哪还有不被屁股占用的座位,让空气在上面游乐嬉戏独享清闲呢?
过道上的站客大都是一二十岁的年轻人,他们的筋骨正壮,力气正盛,扛得住路途的颠簸与长久的站立;而夹在其间的抱孩子的大婶体力却渐渐不支,这无法“释怀”的沉重,让她极为深刻地领悟了“人满为患”这个成语的含义。虽然她的文化程度并不高。
车行途中,过道上陆续有几个人下车。拔个箩卜地皮松。过道上的站客是松散了一点儿,可大婶身上的负担并未因此减轻。她只是机械地往前挪移了两小步位置。这时,她寻觅的目光,发现身旁右侧座位上坐着的,是一位漂亮的姑娘。
三月阳春,月色朦胧。大地万物在一片朦胧的夜光中半掩身影,让人看不清其真面目。公共汽车像身负重担的醉汉,呜呜呜哼着一支单调的歌曲,摇摇晃晃地继续走它那漫长而疲倦的路程。
“闺女,你稍微往里面挤挤,让俺搭个边坐一会儿吧!”抱孩子大婶少气无力,向这位姑娘低声乞求道。
现在我们把视线聚焦于姑娘身上。姑娘的脑后用小手绢系住马尾一样的头发,额前有几缕刘海略遮如月秀眉,两只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鼻尖略翘,嘴如樱桃。那长相真可谓梨花带雨,楚楚动人。我们不妨称她为梨花姑娘吧。此刻梨花正偏头向里,与坐在一起的小伙子轻声谈笑。
抱孩子大婶求告后,她的身体纹丝不动,像处于无风状态的树木。
——是没看见大婶的窘迫,还是没听见大婶那近乎自语的呢喃?
遭到冷遇的大婶只能让无言的苦闷漫过全身。从半开的车窗钻进来的风像顽皮的孩子,作弄她头上那几缕散乱的灰白长发。
“大嫂,你坐我这儿吧!”随着话音瓮声瓮气地滚石般落下,从她身旁的左侧座位上,站起一位树桩一样的中年男子。他矮个子,胖身材,留着“日本式”黑胡,戴着墨镜,手持拐杖,活像《红灯记》里的贼鸠山。初看时你大概会认为他是个坏人,但从他主动为妇幼让座这一点看,他肯定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人不可貌相。
“谢谢,谢谢,谢谢……”抱孩子大婶的连声道谢,像傍晚急着归巢的鸟群,一连串飞了过来。
“应该的。”假鸠山声色平静地挪步至过道上,拄杖而立。
大婶坐上座位舒坦多了,而那位戴墨镜的大叔,代替她去体味艰难。
又是一段漫长的行程,漫长的路途终于被公共汽车的大脚一步步走完。终点车站像等待已久的亲友一样,向车子迎了过来。
下车时,墨镜大叔“很不小心”地撞到了梨花身上。这仿佛故意的举动让女孩不爽,她小声地责问道:“你眼看不见,怎么乱撞人呢?”
“我……对不起。”墨镜大叔一面道歉,一面小心翼翼地手柱拐杖下了车。他前行的脚步并不果敢,他的拐杖似乎总是在向前暗暗试探。
“站住!”姑娘忽然大喊一声,与小伙子一起追了过去。
“姑娘,你还有什么事?”
“我……”方才还是略带怒气的女孩子,现在竟成了含羞草。如果不是朦胧的月色为她掩饰,人们便能看见她美丽的脸上飞起的两片红云。
“实在对不起,刚才我不知你是个……盲人,以为是你故意撞我的。”盲人大叔戴的那副墨镜,为他那看不见光明的双眼作了遮掩,难怪直到下车时,身围的人都未曾察觉他双眼的“真相”。
“前面有个水坑,不好走,我们扶你过去吧!”姑娘与小伙子走到盲人大叔身边。
盲人感到一阵温暖,继而激动像从水底冒出的一串串气泡,从心底涌了上来。他默默地点点头,被姑娘与小伙子一左一右搀着胳膊,慢慢向前把他送了过去。
三月暖风缓缓吹送,抚摸下车后各奔前程的行客的心头,使他们觉得暖意融融的。
太阳还没有前来接班,月光依旧朦胧地照着大地,翠树绿草都呈现出铅灰色身影,在不时荡漾的春风中来回摇晃,像熟睡的人说着的温情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