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的第二个月,我在家里翻到一本旧相册。
席腿而坐,相册摊开在我的腿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相册。照片中,外婆搂着不同年纪的我,不变的是外婆笑容温煦,眼角深刻的皱纹也掩不住那双大眼睛里曾经的神采,还有那对深深的酒窝,唯一变化的是我越来越高,刚开始被外婆抱在怀里,后来我已经比外婆还要高半头了。一股厚厚的疲惫和思念袭来,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意识渐渐模糊……
再次睁开眼睛时,混合着刺鼻的机油味和棉絮的粉尘味钻入鼻腔。耳边是缝纫机单调密集的“哒哒”声,像永不停歇的雨点。我茫然地环顾四周:巨大的厂房,一排排老式缝纫机,墙上贴着褪色的标语显示现在是1970年?闭上眼睛低下头晃晃脑袋,告诉自己这是错觉,但是等我再次睁开眼看着身上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工装,这一切告诉我好像不是梦,我穿越了?成了红星服装厂的一名工人?
茫然无措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新来的?别傻站着,你的工位在那边第三台。” 我转头,撞进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她看起来二十出头,鹅蛋脸大眼睛,皮肤白皙,嘴角自然上扬,嵌着一对深深的酒窝,笑容像初春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我心头的惶惑。
“谢谢…姐。” 我下意识地称呼。
“叫我陈姐就行,”她笑起来,酒窝更深了,“以后有啥不懂的,尽管问我。” 她的亲切感如此自然,像一股暖流,熨帖着我这个“异乡人”不安的心。
“你叫什么名字”陈姐问我。
抬起头思考我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是谁?被我占据身体的这个年代的人叫什么呢?”
“你叫我小王就好了”,不知道我是谁,那就用21世纪我真实的姓氏来代替吧。
陈姐果然很照顾我。教我熟悉工序,帮我领工具,甚至在食堂帮我多打半勺没什么油水的炖菜。她身上似乎有种超越实际年龄的沉稳和坚韧,但那双眼睛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渴望。
我发现她每天回宿舍都很晚。起初以为是加班,但同宿舍的工友说厂里很少强制加班。好奇像藤蔓一样缠绕在我心里。终于,在一个加班的夜晚,我借口落下东西返回车间,远远看见角落里一盏昏黄的小台灯亮着。陈姐伏在缝纫机台面上,不是在工作,而是在翻阅一本书,旁边摊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她时而凝神阅读,时而奋笔疾书,神情专注得仿佛世界只剩下她和那本书。
我悄悄走近,看清了封面——《服装设计与裁剪原理》。我的呼吸一窒,这本书太眼熟了!在外婆的老樟木箱底,似乎就压着这么一本书!
“难道在这个年代这本书这么受欢迎吗?”我心里想着。
“陈姐?”我轻声唤道。
她像受惊的小鹿猛地抬头,看清是我,才松了口气,脸上迅速飞起红晕,下意识想藏起书和本子。
“我都看见了”我坐到她旁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这么用功啊?”
陈姐看着我,眼里的戒备渐渐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倾诉的渴望。“我……从小就喜欢读书,”她声音很低,带着回忆的悠远,“成绩一直很好。可是……家里成分不好,爸妈身体又差,下面还有弟弟妹妹要张嘴吃饭。小学没有毕业,实在供不起了,只能回家帮忙。”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页粗糙的边缘。“后来,家里长辈托人,好不容易把我送进了一家裁缝学校,说学个手艺起码保证有口饭吃,不会挨饿。那是我当时能看到的唯一一条路,学一门手艺,能养家。” 她的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可是,学费、材料费……家里太紧张了。而且,弟弟妹妹还小,爹娘忙不过来,我走了,家里就真塌了半边天……上了不到十天,我就自己收拾包袱回来了。”
“那这本书……” 我指了指那本让我感到莫名熟悉的书。
“是我离开学校时,教我的老师偷偷塞给我的,”陈姐的指尖珍惜地抚过封面,“老师说我很有天赋,可惜了。我就想着,不能浪费老师的心意,更不能辜负自己。白天上班,晚上偷着学一点是一点。” 她翻开笔记本,里面是用工整小字抄录的笔记,画着细致的服装结构图。
“自学!会不会难度有些大?” 我忍不住问。
陈姐脸上露出一丝羞涩又有点小得意的笑容:“进裁缝学校前一天晚上,我缠着我弟弟,让他把他学的分数和小数教给我。就一晚上,囫囵吞枣地学了点,第二天就带着这点‘墨水’去上学了。老师讲尺寸换算、比例缩放的时候,居然能听懂一些,老师还夸我呢!” 她眼睛亮晶晶的,仿佛那短暂的时光是她灰暗青春里珍贵的星光。
看着那本熟悉的书和密密麻麻的笔记,听着她的讲述,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那个在昏黄灯光下倔强汲取知识的瘦削身影,与记忆中慈祥却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遗憾的外婆形象,开始模糊地重叠。
时光在缝纫机的“哒哒”声中流逝。两年后,陈姐结婚了,对象是铜城焦坪煤矿的一名工人,姓张。她离开了服装厂,随丈夫去了那座以煤炭闻名的山城。我们开始了书信往来。
1974年的秋天,她的信到了,字迹依旧娟秀:
“……我生了个女儿,很健康,大家都说和我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眼睛,也有小酒窝呢!……矿上分了间小宿舍,虽然挤点,但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们一家三口也算安顿下来了。……我在焦坪派出所找了个临时工,帮忙整理户籍档案,好歹有点收入……光靠你哥那点工资和粮票,日子紧巴巴的。我寻思着,山那边有个集,衣服布料的样子比咱们这边新,价钱也便宜些。我就趁休息天,背个大包袱翻过山去进点货,再背到山下焦坪的集市去卖,多少能补贴点家用……”
读到这里,我的视线模糊了。眼前仿佛出现瘦小的陈姐,背着比她的身躯还要庞大的沉重包袱,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艰难跋涉,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沉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山林里回荡。那长长的山路,仿佛没有尽头,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上。为了那个小小的家,她把自己柔弱的肩膀,磨砺得如此坚硬。
1976年夏末,又收到她的信,字里行间透着欣喜和不易:“……我又有了,算日子大概明年春天。这次反应有点大,胃口也不好,人瘦了不少。你别担心……” 我怎能不担心?立刻把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和粮票,几乎倾囊而出,买了一大包红糖、红枣、麦乳精这些在当时金贵无比的营养品,给她寄了过去。
信寄出后,我开始了焦灼的等待。一天,两天,一周,两周,整整两个月杳无音信。不安像藤蔓缠绕心头,越勒越紧。终于,一封字迹陌生的信抵达了。信封上还是焦坪的地址,落款是张哥的名字。我颤抖着手拆开:
“……你姐生了,是个男孩,母子平安。她说孩子很可爱,哭声特别响亮。她说想让孩子长大以后保家卫国,给孩子起了名字叫张卫国。前段时间,你姐不小心把手弄伤了,写字不方便,这封信由她口述,我代笔。勿念”
我咀嚼着这封信,心头疑云密布。一个模糊却惊人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的脑海——陈姐,张哥,大眼睛有酒窝的女儿,刚出生的儿子叫卫国,裁缝学校,分数小数,那本眼熟的裁缝书,所有的碎片瞬间拼接起来,形成一个让我浑身战栗的真相:陈姐就是年轻时的外婆!张哥就是我的外公!
巨大的震撼和汹涌的思念瞬间淹没了我。来不及多想,我立刻请了假,翻出所有积蓄,买了最快一班开往铜城的火车票,再转乘颠簸的矿区班车,一路风尘仆仆奔向焦坪煤矿。
低矮的矿工宿舍区,空气里弥漫着煤尘的味道,四处打听陈姐的宿舍房间。当我敲开那扇熟悉的木门,门开了。陈姐——不,是年轻的外婆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惊喜和些许憔悴。她比两年前更瘦了,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但那双大眼睛依旧明亮,看到我,笑容立刻绽开,酒窝深深。
“哎呀!小王!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信里也没说你要来啊!” 她热情地把我拉进屋。狭小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炉子上炖着东西,飘散出诱人的香气。桌上已经摆了好几样菜,虽然朴素,但看得出是精心准备的。
“赶巧了,今天正好弄了点肉,快尝尝我的手艺!” 她麻利地给我盛饭夹菜。
我夹起一筷子白菜炖粉条送入口中。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种混合着猪油香、朴素调料和某种无法言喻的温暖气息的味道——瞬间击中了我!这就是记忆深处外婆的味道!多年未曾尝到的滋味在舌尖炸开,直冲鼻腔和眼眶。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怎么了?咋哭了?是不是路上太累了?还是菜不合口味?” 陈姐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碗筷,关切地拍着我的背。
我慌忙低头,用袖子胡乱擦泪,声音哽咽:“没,没有,陈姐,你做的菜太好吃了,我吃得太急,不小心,咬到舌头了。” 这个拙劣的谎言,在此刻却是我唯一的掩护。
她松了口气,嗔怪道:“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她自己也坐下来,刚端起碗,小儿子便哭了,陈姐放下碗筷,急忙抱起孩子。
“哥呢?” 我环顾小小的房间,没看到外公的身影。
陈姐一边拍打儿子一边踱步着说,“他啊,今天上中班,下午才能回来。” 她说着,目光下意识地飘向窗外通往矿区的路,眼神里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担忧。
“你是不是很担心哥?” 我轻声问。
她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无奈的说:“是啊,每次他下井,我这心就悬着。你说那地底下,黑黢黢的,谁知道会遇上啥事?前不久刚发生了一起瓦斯爆炸事件,死了不少人,每次他下井我这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有时候饭做好了,他回不来,我就一遍遍地热,热到最后,菜都没味了。” 她的话语平淡,却像细针一样扎在我心上。这就是外公外婆几十年婚姻里,外婆日复一日的牵挂。
“我来替你抱会儿吧,你快吃饭吧,太瘦了。”
“那行”。
我们聊了很多,服装厂的旧事,儿子有多能吃,因为自顾不暇,把女儿暂时放在了陈姐的娘家,让外婆暂时帮忙照顾陈姐的女儿。我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生动,却已过早刻上生活风霜的脸庞,与我记忆中那张布满皱纹、慈祥安详的脸不断重叠、交错,时空仿佛在这一刻扭曲、恍惚。
天色渐晚,我起身告辞。陈姐执意要送我,我们刚走到宿舍楼下的门口,一个穿着沾满煤灰工装、满脸黢黑却带着憨厚笑容的男人快步走了过来——张哥,是外公,年轻的外公!
“回来了?” 陈姐抱着儿子迎上去,自然地帮他掸了掸肩头的煤灰,“正好,帮我送送小王,去车站。”
“哎,好!” 外公张哥爽快地应下,转向我,“走,小王同志,我送你。”
去往矿区小车站的路上,煤渣路在脚下咯吱作响。看着外公被煤灰染黑却依旧挺拔的侧影,想到他每日在黑暗地底下的辛劳,我由衷地说:“哥,你工作辛苦了。”
没想到外公脚步顿了一下,摇摇头,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感慨:“我辛苦啥?真正辛苦的,是你姐。” 他停下脚步,望向远处黑黢黢的矸石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
“卫国生的时候,” 他声音有些发哽,“预产期提前了,那天半夜,她突然就肚子疼得厉害,直冒冷汗。外面下着小雪,天寒地冻,黑灯瞎火的。她让我赶紧出去找医生,我跑遍了家属区,又跑到矿卫生所,值班的大夫被紧急叫去井下处理事故了!我急得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终于找到了医生,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
他的眼圈红了,声音颤抖得厉害:“等我……等我好不容易跑回家,推开房门,你猜怎么着?” 他猛地转过头看着我,浑浊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她,她就那么睡着了!脸色白得像纸,头发全被汗湿透了,贴在脸上,孩子,小小的,裹了块布,躺在她身边,也睡着了安安静静的,我还以为……”
他抬起粗糙的大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却抹不尽那奔涌的泪水和更深的痛苦:“我当时腿都吓软了,跪在床前,连碰都不敢碰她一下。我不敢想她一个人,在这冰冷的屋里,没有医生,没有帮手,就靠她自己,她是怎么熬过来的?那得多疼?多害怕?多……多遭罪啊!” 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几乎要将这个坚强的煤矿工人击垮。
外公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五脏六腑都跟着疼。我想安慰他,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悲伤和心疼淹没了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棉袄最里层,掏出贴身存放的所有钱和粮票——那是我积攒的全部家当。我飞快地数出返程的车票钱,把剩下厚厚的一沓,不由分说地塞到外公粗糙、沾着煤灰的大手里。
“哥!你拿着!” 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外公愣住了,像被烫到一样往回推:“这不行!小王,这绝对不行!这么多钱粮票,你也要生活。”
“哥!你听我说!” 我用力按住他的手打断他的话,声音急切而真诚,“你看姐现在,瘦成什么样了,刚生完孩子,身子骨最虚弱的时候!‘坐月子’是天大的事,做不好会落下病根的,那是一辈子的事!现在天这么冷,滴水成冰,她哪经得起折腾,哥,这钱你拿着,赶紧给姐买点好的补补身子!鸡蛋!红糖!肉!能买啥买啥!再给姐添两件厚实暖和的棉袄,别让她冻着!姐一直待我像亲妹妹一样,这份情,我一直记着!这钱,就当是我这做妹妹的一点心意!你必须收下!为了姐,为了孩子!”
我的话语像连珠炮,带着不容拒绝的恳切和心痛。外公看着我通红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叠沉甸甸的钱粮票,嘴唇哆嗦着,最终,这个大男人,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他紧紧攥着那叠钱粮票,仿佛攥着一份沉重的托付和滚烫的情谊,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小王呀!哥替姐,替孩子们谢谢你了!” 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传递着无声的感激和承诺。
火车在夜色中轰隆前行,我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窗外是飞驰而过的模糊山影和零星灯火。外公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陈姐独自生产的画面、他跪在床前的绝望,还有陈姐年轻却疲惫的脸庞,她翻山越岭的瘦小身影,她在昏黄灯下专注学习的侧影……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我的心脏。眼泪无声地滑落。我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对历经磨难的年轻夫妻,就是我最亲爱的外公外婆。一种跨越时空的、混杂着心疼、敬仰和浓烈亲情的复杂情感,将我紧紧包裹。
突然,剧烈的颠簸让我猛地一震!
我睁开眼,脸颊贴着冰凉的地面,我躺在地上睡着了,头顶的灯光照亮了怀中的相册——里面是外婆和我多年前的合影。外婆慈祥地笑着,酒窝依稀可见。窗外,是城市夜晚的霓虹。
刚才那一切是一场梦?一场如此真实、漫长、浸透了泪水的梦?
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外公那痛苦的声音和外婆坚韧的笑容仿佛还在眼前。我抓起了桌上的手机,手指不听使唤地翻找着外公的号码。电话接通的声音像鼓点敲在心上。
“喂?” 外公苍老但依旧硬朗的声音传来。
“外公!是我!” 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哽咽,“外公,我问你个事!外婆年轻的时候,在服装厂上班的时候,是不是有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她姓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外公似乎在努力回忆:“姓王?很好的朋友?” 他语气带着明显的疑惑,“没听你外婆提过有这么个人啊?”
我的心沉了一下,不甘心地追问:“外公你再好好想想!当时生卫国舅舅的时候,她还去看望了外婆,还给了一大笔钱和粮票!你再想想有没有这个人。”
“钱和粮票?” 外公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声音清晰起来,“哦!你这么一说是有这么回事!” 他的语气变得肯定,带着一种迟暮之年终于想起重要事情的恍然大悟,“对对对!是有这么个人!那时候你外婆刚生完卫国,身子虚弱得很,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又赶上大冬天,真是难啊,突然来了个人,好像是你外婆以前厂里的工友吧?记不太清了,她给了我们一大笔钱!还有粮票!那可真是雪中送炭啊!解了燃眉之急!你外婆后来身体能缓过来,多亏了那笔钱买的补品和厚衣裳!”
外公的声音充满了感激:“你外婆这个人,一辈子要强,也重情义。后来她身体好些了,总念叨这事,说欠人家一个天大的人情,欠着人家钱呢,得还!可奇怪的是,” 外公的声音透出深深的困惑和遗憾,“后来我们想找,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人了。写信去原来的地址,查无此人。问以前的工友,也都说没印象有这么个人。你外婆记了一辈子这个恩情,念叨了一辈子要还钱,可就是找不到人,唉。”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原来外婆一直记得!记得那份在绝境中伸出的援手!我真的见过年轻的外婆!外婆也一直记得!
“外公,”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那个人,她叫什么?外婆还记得吗?”
外公在电话那头又沉默了片刻,仿佛在记忆的尘埃里费力地搜寻那个模糊的名字。然后,他用一种带着七分肯定却又夹杂着三分困惑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叫什么?不记得了,可是我记得她不姓王呀。”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头顶炸开!外公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好像姓李?”、“还是姓赵?”,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回荡在我脑海里的只有那三个字——“不姓王”。
我呆呆地握着手机,听筒里外公还在努力回忆着那个模糊的姓氏。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脸颊,滴落在桌面上那张泛黄的合影上。照片里,外婆的笑容温煦依旧,那双曾经明亮的大眼睛,仿佛正穿越时空,温柔地注视着我,带着一丝未能偿还恩情的遗憾,和一份永存心底的感激。我缓缓挂断电话,指尖拂过照片中外婆年轻的脸庞。
几天后,照镜子的时候,猛然发现我的右侧脸颊有了一个浅浅的酒窝,虽然没有妈妈和外婆那么深,但确实是一个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