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麸面

小井庄游客服务中心门前的一湾池水，清澈见底。曲桥两边的太空莲格外招眼，荷叶连连，莲花朵朵，有脉脉含苞，有热情绽放，还有三两枝青涩莲蓬点缀其间。几只蜻蜓在和莲荷下的红金鱼游戏捉迷藏。观看游戏的是我和我的父亲。

父亲一直想把几样农耕物件捐给小井庄中国农村包产到户纪念馆，今天如愿了。特别是那副石头磨子似乎一直压在父亲心头上，现在落地了。其实，这副石头磨子很久不用的，只是摆设。磨堂都快平了，父亲曾经打听过有没有锻磨的，但失望了。现在能放在小井庄纪念馆陈列，也是历史的见证，红色的记忆。

听父亲说，石头磨子有些年头，“粮食关”的时候救过人命的，我爷爷临终时也还惦记这石磨子。父亲说的“粮食关”，我还没出世，但爷爷去世那年是1979年，我记得麦子丰收了，而且是每家每户都有大大小小的麦垛子。那是头一年秋天每户都分到几亩地，说是生产队暂时借给每个农户的。因为天大旱，小井庄的四口当家塘塘底龟裂，生产队大集体眼看种不上麦子，党员干部议定“借地度荒”，让每家每户各想各的办法，抢种保收救命。以四口塘、四头耕牛分成四个小组，挖塘底渗水种麦子。一场及时雨，麦苗葱绿。可大家喜忧参半，因为地是“借”来的。

麦子打出来时，爷爷行走已经很困难，但执意要拄着拐杖让孙子们搀扶着来到麦堆旁，我抓起一把麦子，爷爷颤巍巍撮几粒麦子，放一粒在嘴里慢慢咀嚼着。父亲准备用石头磨子先磨点面好让爷爷尝尝自家种的麦子，有人说10里开外有个国营加工厂，用小钢磨子能加工细面。钢磨师傅说麦麸面少过两遍，面少麦麸多，但面特别白。父亲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就这样，爷爷是吃到当年自家麦子磨面做的白面糊离开的，最后时刻看着屋角的石头磨子嘴角动了动，安详地走了。

那时候的确是太难了，粮少油更少，一家8口人，一年分不到3斤菜籽油，还要盘算着多留一点过年。平时吃油是不能用勺子搲的，只能用勺底蘸点油，在菜上面擦擦。记得家里有个釉罐子，偶尔里面存放一点荤素油的，于是我们看着油亮油亮的罐子，喉结就不停地蠕动。

一群“红领巾”唱着儿歌向这边走来。

“麦麸面黄又黄，一顿不吃饿得慌；麦麸面香又香，馋得孩子直叫娘；麦麸面强又强，懂得节约爱惜粮；麦麸面产井庄，敢为人先奔小康……”

父亲笑呵呵说：“今天座谈会后，从你小弟那带几袋麦麸面回去，顺捎几瓶粑粑酱。记得给钱啊！”

“你这董事长还要给钱啊，记得好多年前你说要吃就吃富强粉，面白又劲道。”我故意逗乐说。

“别给我戴高帽，曾经是赞助商不假。现在吃的都太精细，要适当搭点糙粮，麦麸面色正，能吃到麦香。”父亲的目光跟随着“红领巾”，眺望不远处的“小井庄纪念馆”。

的确，小弟回家乡创业发展是父亲提议的，甚至带点家长制。

五年前，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县里举行纪念小井庄农村改革包产到户40周年活动，父亲作为曾经的县人大代表参加会议。父亲回忆当年作为种粮万元户当选县人大代表去开会，带回招待所的富强粉大馍，让乡亲们品尝，带回一些果树苗分给每家每户；父亲还自豪地说，现在农业强、农村美、农民富，不光吃得饱，还吃得有营养，吃粗粮、吃蔬菜、吃水果，生活有品位。

小弟当时在南方发展也不错，只是远走他乡，上有老下有小诸多不便。那年过春节的时候，父亲郑重其事地叫小弟回来创业，而且还找来两位“说客”——山南镇副镇长、小井庄村支书。于是小弟回乡办厂，做农产品深加工，小井牌麦麸面、小康牌粑粑酱通过产品品牌认证，目前有规模、有效益，还解决上百人就业问题。

梅子黄时日日雨，正是做酱好时节。传统的粑粑酱是用麦麸面蒸出的粑粑，经过几个程序制作而成的。记得包产到户后麦子收多了，父母亲用石磨子磨出麦麸面，蒸出粑粑，放凉、切成大片，摆放在大竹簸箕上，用麻叶铺盖一层；几天后，轻轻揭开麻叶，粑粑片都长出密密的、黄黄的“绒毛”；把淡黄色的粑粑片在太阳下连续曝晒，然后放进大盆，放盐，用凉白开浸泡；最后一道工序是晒酱，晒掉水分，酱发黑了，便可食用了。取出些甜酱，把腌制晾晒好的嫩菜瓜、小黄瓜、嫩刀豆、细豇豆放进去“酱”几天，脆嫩香甜可口的小菜便做好了。那时候每家的早饭都有这样手工制作的酱菜。当然，小弟的粑粑酱是流水线生产，还要经过食品质量安全认证呢。

父亲今天还要参加一个座谈会，议程还不少。2023年“中国农民丰收节”合肥市主场在肥西，山南的小井庄作为参观现场之一，要求村里根据市县活动方案，进行细致的分工和周密的安排。还有推荐参加农民丰收节合肥市“十佳种菜能手”评选，以及讨论纪念肥西山南农村改革45周年活动方案等。

座谈会是下午三点钟，还早，父亲说去“小井庄印象广场”转悠转悠，估计能见到“吉祥三宝”。父亲说的“吉祥三宝”就是何家桂、李烈仓、刘中苏，是当年小井庄大包干的亲历者、见证人。

曾经陪同山南一位副镇长到小井庄，是关于打造“大包干”发祥地的红色旅游升级版，推动山南镇“三庄联动”乡村振兴行动；以及论证研学营地项目，即以研学营地为核心，构建自然风光、文创艺术、亲情观光、民俗度假为一体的农村产业融合发展示范园。

当时副镇长对我说，这事情先找“吉祥三宝”。

那天下午，远远看见“印象广场”的小亭里有打扑克下棋的。何叔、李叔举棋若定、落子有声，三盘和了两盘，第三盘红方险胜，也是因为“红先黑后”先下一手。刘叔在不远处的水榭边打太极拳。

等三位到齐，副镇长说：“二老可谓棋逢对手啊，小井庄人就赢在敢下‘先手棋’。刘叔的108杨式传统太极拳有点功底啊，虚灵顶劲，中正安舒，静心养生，修身养性。”

“副镇长，我知道你暂时还没什么工夫下棋练太极拳，别跟我们兜圈子，聊正事，赶紧的。”何叔快人快语。

副镇长连忙拿出一叠文件材料说：“新发展理念是不断地创新经济发展方式，镇里继续推进‘双招双引’，就是招商引资，招才引智。关于打造田园综合体和现代农业产业园，想听听当年改革先锋者的意见。”

“当年把土地包干到户，现在又把每户土地集中承包，讲究科学生态、注重经济效益，做的是现代农业，我们理解。但是，无论什么项目，记住土地是金，要让金子发光，不能让我们再饿着，连麦麸面都吃不上。”刘叔说话也似太极柔中带刚。

“我们当年包干多打粮，为的是填饱肚子想活命，现在是由致富奔小康到乡村振兴战略。时代变了，脑筋也要变，大胆干，创新干，我们还像当年那样鼎力支持。”李叔说着拿出一沓纸，“这是关于我们村下一步发展的一些想法，你们参考参考，他俩说我执笔的，书念少，字不好看。”

副镇长接过材料，一边点头称是，一边仔细翻阅。

副镇长看完材料兴奋不已，真不愧为45年前“敢为人先”改革者，居然谈到了小井庄改革强村产业园的规划项目，“小田变大田”高标准农田建设的生态环保。

下午的座谈会规格很高，县里分管领导、镇里主要领导到场。大家围绕主题畅所欲言。

“吉祥三宝”再次拿出一沓厚厚的材料。

父亲也带来了麦麸面宣传片——《和美乡村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