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念起我的父亲。
前年秋天,父亲走得很急,那把跟了他几十年的铁锹,还深深地插在秧田里。
父亲80岁时候,闲不住还种了三分地,时常到田间劳作,他和铁锹形影不离,用它填个缺,垫个路,关键时刻当拐杖。
2023年6月12日,天格外闷热,很瘦又不怎么喝水的父亲,身上没有什么汗液,他还以为是在多年前,干活不分早晚、不知冷热。父亲扛着铁锹到秧田补秧苗,这一弯腰就没能再站起来,突发脑梗。住院、康复治疗一个月,父亲执意要回家,病灶的位置折腾他整宿不能睡,后来肺部感染转到省城两家医院,可最终父亲没能喘过那口气。我知道,父亲的内心还有许多牵挂和留恋,他这辈子经历过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艰辛,紧握一把铁锹,紧跟时代节拍,终于挺起腰杆从贫穷走过来,现在正是衣食无忧,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光。
父亲走时如他曾经用过的一盏油灯,一阵风就灭了,甚至压根就没有风,灯里的油已耗尽。他没有交代更多的东西,他只跟我说,老大,还要挑起来,回去上班吧。仅仅两天,等我再见到父亲时,他已安详地走了。悲痛中回想父亲让我挑起来,一定是挑大梁,挑重担。他辛苦一辈子,挑起过无数重担,该歇歇了,接力棒交给儿孙们吧。
父亲在当地算是个能人,会砌墙盖屋的手艺,一次在土墙尖架桁梁时,山墙倒塌,刹那间,他抱住一根木料,摔下去落在一块没有杂物的地方,不幸中万幸,受点轻伤没有大碍。还有一次,雨天撑伞在秧田里除稗草,一个霹雳,栽倒在田里,大雨浇醒了他,发现手掌心的皮被烧糊一块。
记得我们小时候,家里连烧锅草都困难,也是大热天,父亲趁生产队歇晌,用他那把锋利的铁锹剁了许多荆刺条。荆刺条长在乱坟岗上,刺又长又尖,稍不小心就会扎得伤痕累累,所以,没有人敢去碰。可父亲敢干,他有一把铁锹,还有母亲的陪伴。
父亲走时如门前紫薇的一片落叶,也或是凋落的花瓣儿,轻飘飘,没有声响。人老“矮三分”,昔日高个长腿的庄稼汉,无情的岁月加上病魔残酷折磨,他单薄地蜷缩着,望着门前那株开春还修建过的紫薇。父亲一直把紫薇叫百日红,他说百日红好叫,说明花期长。都说紫薇的根、皮、叶、花皆可入药,然而,和父亲的病症不对。紫薇常放半年花,今年,这株紫薇花开时,秧苗分蘖拔节;稻谷归仓时,紫薇叶子簌簌落下,花也凋谢了。父亲从发病到永无病痛也就百日。
父亲种的稻谷收上来,他坐在轮椅上,让我推他看看,他没有言语,似乎在数装了多少袋,合算他今年的收成。可今年的收成让他付出生命的代价啊。他抬头看看西边的落日,让我推他回屋。这位敬爱的老农民就是以这种方式对大地谢幕,平静得悲壮。
送别父亲,按照习俗,把父亲的遗留衣物烧给他,就在那块田地里。我泪眼中仿佛看见父亲的那把铁锹孤零零地立在田地中,等待握锹人,坚定地等待着。
父亲走时如庄前的那口古井,奉献最后一滴清泉,合上井盖,把记忆封存。
我上小学的年代,那时的家境很不好,父母日夜操劳,年终算工分,还要把辛辛苦苦喂养的一头猪卖了给透支钱。平时不见荤,只有过年才能吃上几顿肉。有一次父母亲从派河工地回来,带回半罐大白菜烧肉,工地上节日犒期,分点菜没舍得吃,奶奶又放了不少萝卜一起烧了两碗,一家人总算见了荤吃到了肉。
1983年,我在外地读书。那年春季开学,父亲没有凑齐我一个学期100多元的生活费,有点愧疚地说:“节省点吧,等麦菜收上来变卖了就给你邮过去。”看到父亲一脸的无奈和伤痛,我的心里也是酸酸的。
父亲的身体比不上他的那把铁锹,铁锹可以不断地锤炼、淬火。几十年操劳,父亲落下几种基础病,长期吃药,住过几次院,但没有做过大的手术。膀胱结石治疗后,心衰和慢阻肺病情严重,后来身体调理过来,身子骨又渐渐硬朗起来,他又扛起那把铁锹。父亲总是离不开泥土和庄稼,就像我离不开笔墨和书本一样。
父亲走时赠予他热爱的土地一把铁锹,这把铁锹深耕了他勤劳的一生,挥洒出“忠厚传家远,勤俭继世长”的良好家风。
那年,乡卫生院免费给老年人健康体检,查出父亲膀胱结石。医生建议尽快手术,否则会不断发展,尿血。父亲一直说很忙,开春要喂小鸡小鸭、栽秧秧,上秋要收花生芋头、剥棉花。母亲多次劝说父亲早治早好,我们也说拖不得。但父亲总是推三阻四,一直到深冬,他才答应住院。我心里清楚,一是就农活,二是怕花钱。
父亲来医院前要求我们,不要声张,不要请假影响工作。
虽然没有声张,但几个要好的同事还是知道了,星期天打算赶到医院看望老爷子。父亲听说后连忙叫我谢绝,还说:“我回去,左邻右舍肯定要来看我,我是不会叫人花钱的。就连你们的叔子婶子、姑姑姑爷我都不受情。”
父亲出院了,异常兴奋,困扰多年的石头没了,步伐似乎都轻了。
那年春节,父亲早早打电话说:“早过十五晚过年,今年三十都要上班,安心上班别着急,我和你妈把年饭准备好,等你们。”
吃过年饭,父亲笑着提议,晚会还没演,我们开个家庭会。
父亲说:“中央出台了八项规定,还有六条禁令,要求勤俭节约,反对铺张浪费,不要搞迎来送往。你们是不是都学了?是不是都做了?”
母亲说:“你在村里头都学了,他们在县里肯定学了。只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我看多少项规定都不在乎。”
“也是,也是,看晚会吧。”父亲呵呵地笑。
这10年前的那一幕,在梦中,还是那样真切。
农历癸卯年八月初六,父亲用一把锹和土地作别,然后把自己融入大地。我将永远铭记:田野里,有我父亲一把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