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回去探亲,我总要回到老家去看看。老家是一个叫平峪的村子,在洛宁的一个山涧里,前后四个自然村百十户人家。这个小村子承载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留下了我许许多难忘的记忆。
结义庙
结义庙就在进村不远的路边,供奉的应该是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嘛。进村就立一个结义庙,就知道村里人尊崇义气、讲求团结,把义字当作大家共同遵循行为准则。可我自小就未见过庙里的神像,给我留下印象的,这里就是一所学校。
这个庙是长方形的三进大院,坐北朝南。东侧门进去是宽大的院子,左手侧是戏楼,那时候村子里经常在台上唱戏,有古装的,也有现代的,院子里满满当当的都人,周边的墙上、院子里那两棵大槐树上都挂着孩子。戏台子上吊着两盏大汽灯,有时候正唱着戏,灯光就暗了下来,这时候就有人把它取下来打气。演员们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他们静静地站着,直到那人把灯挂上去,才重新开腔,咿咿呀呀唱起来。那时候多数听不懂戏,只好奇那灯,烧的是什么,怎么还要打气,怎么那么亮?
正对戏台的是两米多宽的青石板步道,依坡向上,道旁左右先是经堂、讲堂,再向上几十个台阶是东西配殿,最后一座房子像是大雄宝殿的大房子。
在我印象里,这个庙里就是几座老房子,并无烧香拜佛的地方。这些老房屋里,四个老师办公用了一间,一个公办老师住了一间,剩下的都是教室。因为这座庙院半边被翠绿的淡竹包围,高高的窗户只能透过丝丝亮光,屋里显得昏昏暗暗,出得门来总觉得外面的阳光剌眼。
唯一一个公办老师家在外村,平时吃住就在学校。每天上课放学都是他提着一只带着铃铛的闹钟,敲响挂在墙角那片铁铧犁。那钟声传的远远的,听到钟声村里人就知道大抵几点了,响过钟声,庙院里便会传出朗朗的读书声。
平峪小学
平峪村有四个自然村,从前到后叫做一队、二队、三队、四队,过去大集体时的生产队称呼一直叫到现在。二队与三队之间是平峪村的中间地段,村里在这里盖了两栋房,用来做学校,名曰平峪村小学。四个自然村的孩子都在这里读书,我家住四队,我曾在这里读过两年书,从这里考入了乡里的重点中学,也是全村唯一一个考入重点中学的学生,四队的邻居们为此骄傲了好久。
小学依着东边的缓坡,坐北朝南建了两栋砖瓦房,两栋房子面对面,之间是一个操场,操场两边立着篮球架,北边用水泥砌了个台子,上面竖着旗杆,这个操场就是我们集合站队校长训话的地方,也是我们活蹦乱跳、追逐打闹的地方。
东边的缓坡上有几孔窑洞,那是几个老师用来办公的地方,一张老旧的桌子,上面堆着作业教案粉笔盒墨水瓶,还有用几块木板支起来的铺,门是自己用木板订起来的,或是用竹子扎起来的,不需要锁,也根本用不着锁,除了老师们办公,夏天遇雨,村里人就会推门而入当作避雨的地方。
学校有五个老师,需要教一到五年级的百十个学生,他们要教语文数学常识品德音乐美术写字所有的课程。校长是学校里唯一的公办老师,是从镇上来的,是一个上过私塾的老头。他教五年级的语文和写字,他念课文的时候,用浓重的家乡话读的抑扬顿挫,很沉浸很陶醉的样子。他常常在教室里的过道里边走边读,有调皮的孩子在他身后做鬼脸,他仿佛身后长了眼睛,那个孩子做鬼脸的时候,他会忽然转过身来,用书本敲他的脑袋,我们会发出一阵笑声。
他也是唯一住校的老师,每周一早上他会骑着旧自行车从镇上赶来。自行车上带着挂面、馒头、腌菜、鸡蛋和点心果子。村里为了照顾他,在教室的山墙边上为他搭了半间屋子,垒了个土灶,每天上完课,那半间屋子里会冒出缕缕清烟,他会在那里煮饭。
有一次我的作文写的好,他竟把我叫到那间屋子里,从墙上取下一个用纸绳绑着的盒子,从中取出一块油汪汪透亮的点心给我。我咬了一口,他摸着我头问,甜吗?我点点头说甜。他微笑着说,好好写作文,作文写好了能吃好多这样的点心。因为惦记着那甜蜜的点心,以后写作文我就特别用心,作文常常被老师表扬。
后来我考入了乡重点中学,每次回家都要经过学校,每次我都会留恋张望。
学校先是加盖了房子,建了围墙,又在四周栽种了高大的白杨,院子里种上银杏树,学校越来越漂亮了,孩子们却越来越少了。
再后来学校合并撤销了,如今这里成了党群活动中心。
水磨子
平峪是一条平缓的山谷,长不过四五里,中间一条小溪,流水不断直入洛河。因为有水,沿河会有菜园、竹园和果园。
河边是较平坦的地,生产队按照人口和劳动力为每家划分一块菜地,这叫自留地,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有水能浇灌,大多人家都用来种些瓜果蔬菜。
我们家有一块两张席大的菜园,春夏母亲用它来种黄瓜蕃茄茄子辣椒,地沿上会种南瓜丝瓜,地埂上会夹带种几棵草莓还有凤仙花,秋冬用来种白菜萝卜菠菜香菜。我们感兴趣的是黄瓜和蕃茄,夏天大中午的不想睡觉,就钻进园子里,摘了粉嘟嘟的蕃茄往身上蹭一蹭,咬一口沙沙的,酸中带甜。若有带剌的嫩黄瓜也可,捋去瓜剌儿,入口脆脆的,清甜多汁,还带着一丝凉一丝香。园子里的黄瓜和蕃茄在母亲心里都是有数的,摘了蕃茄绝不能再摘黄瓜,否则是要挨骂的。
小时候村里的小溪清澈透亮,可以摸鱼摸虾捉螃蟹,说是小溪,水势并不小,夏天我们可以在深水窝里洗澡打水仗,遇雨时节,河里的水会冲毁菜园、冲倒大树。
有水当然要利用,村里建了磨房,引水来做动力。印象中的磨房建在竹园边上,有两间房大小,青瓦房顶三面土墙,一面是带窗木板墙,透过窗子可以看到路上过往的人。地面是木板铺成,磨盘旁边是面柜,用来箩面盛面,靠近门口还有个火塘。
磨粮食的时候,抽开外面渠上的挡板,水顺木槽冲击若大的水轮,水轮转运带动磨盘。在别的村子都还在用人推碾、用牛拉磨的时候,我们村子就实现了半机械化,可用水磨来磨粮食。
有了水磨房磨粮食,省时省力,减轻了不少劳动。村子里的水磨也成了附近娶妻嫁女的优势条件。他们村子里有水磨呢,嫁过去不用为磨粮食发愁呢。常听村里村外的人们这样说。
水磨子虽然方便,不是逢年过节,也多数是在晚上使用,白天要忙地里的活,只有晚上可以坐在磨房里看着磨盘慢慢转动,听着那吱吱呀呀的水轮声。
母亲晚上磨粮食,我喜欢跟了去,说是给母亲做伴。其实去了不久,就会昏昏欲睡,母亲在面柜旁铺上柔软的麦草,我躺在上面在那水流声、磨盘转动声中酣然入睡。我也曾爬在磨房的木窗户上,看磨房旁边那一串串红灯笼似的柿子,看鸟儿在树枝间腾跳,看那蓝天白云,看路上走过的行人……
后来村里通了电,有了电磨房,水磨房就少有人来了。再后来水少了、渠蹋了、竹园也干枯了、磨房破败了。
但在我的脑海里永远有一座磨房,在青翠的竹园边上,青瓦黄土墙,一渠清水流入磨房,有水流声、有水轮转动的吱吱呀呀声……
竹园
平峪村这个不大的村子,因为有一条常年流淌的溪水,就有了满园的淡竹和溪边的馒头柳。四个自然村每个村边就有一大园竹子,翠绿的竹子为这个村子增添了无限生机和诗意。
春夏之交,竹园里会长出鲜嫩的竹笋,先是拱出地面酱红色的一节,顶上一簇灰色的短缨,掩在厚厚的腐叶之间,不仔细搜寻是不容易发现的。一夜之间再去看,竟能长出半米甚至一米多高来,粗粗壮壮的,不出几日便长的高高大大的,俨然一棵新竹。
小时候就惊奇竹子怎么会长那么快。后来从资料里才知道,竹笋在冒出地面前要在地下生长4年,到了第五年,竹子会以每天 30 厘米的速度疯狂生长。仅仅用六周的时间,它就能长到 15 米。原来竹子长的快,是它积攒了4年的营养和力量。竹子厚积薄发、从缓慢到飞速的转变,无不给我们以人生的感悟和启发。
竹笋可以用来做菜,挖竹笋最好在早晨,那是昨夜刚拱出地面,还带着露珠,鲜嫩肥壮。父亲说,挖竹笋要在成堆成片中挖,这样既能起到间苗作用,也给其它竹笋留下向上生长的空间。
小时候家里条件差,采了竹笋最简单的吃法是切了片,锅底淋一勺油,放入竹笋翻炒,再加上点猪油的油渣,加水煮面条,这就香得不得了。那笋片爽脆,还带着肉香,确是一道美味。
后来才知道,竹笋可与鸭肉、鸡肉或排骨慢炖做汤,汤品鲜香滋补。竹笋还可以与香菇或五花肉,加冰糖和酱油小火焖煮制作油焖笋,这道菜色泽红亮、肉香浓郁。
竹园对我们来说,最美的时节算是夏季,园子里清爽凉快,我们常在里面玩耍,仰头透过竹梢看蓝天白云,听鸟儿鸣叫,听风吹过竹梢的声音,捡一大把笋叶用来包粽子,还可以遇到一身绿色的小青蛇。
竹子离不开水的滋养,有水流过竹园,会在旁边形成泉眼,清水汩汩往上冒,可能是经过竹根和沙土的过滤吧,尝一口泉水,清凉甘甜,附近人家就用来做饭煮茶,甚是方便。
冬天常会一夜白雪铺满了树木山岗,竹子也会被压弯了腰。正如唐朝诗人白居易在《夜雪》中描写的那样“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这时候为防止更多的竹子被压折,村里就要招呼人们去摇雪。大人们一边聊天一边摇,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玩雪打雪仗,雪块纷纷落下,大人小孩都变成了雪人,彼此相看,哈哈大笑。这种像游戏一样的劳作,欢快轻松充满了乐趣,让我时时想起。
北方淡竹的最好归宿是用来制作居家用品,比如筐、篓、筛、篮子、簸箩,比如竹床、竹椅、竹凳、竹席……
村西的清亮爷就会做竹活,他做的竹椅、竹凳精致耐用,他自己做的竹躺椅就很好玩,趁他忙活的时候,我们就会躺上去摇晃。他曾给我做过一把竹凳,很轻巧,我上学的时候经常提着它。
手最巧的要属二队的张篾匠,他能把一根竹子破成细细的几十根竹条,又能把一根竹条启成六七层竹篾,据说他可把一根竹条最多可以启成十二层竹篾,每层薄的像纸,薄而不断。他打的凉席花纹精巧、光滑平整,很受村里村外人的欢迎。他干活时不说话,低着头,只看见薄薄的篾片在他手指间跳动飞舞,那种忙而不乱、那种娴熟老练让人惊叹惊奇。
家乡的竹园也有让我开心和伤感的地方。开心的事情是高中毕业那年居家,总想有个自己独立的空间。于是去砍了几棵老竹,在发小的帮助下,自己动手做了两扇竹隔门和一扇竹顶棚,把一孔放杂物的窑洞从中间隔开来,放一张桌子,搭一个铺,算是有了自己的书桌和卧室,为此开心高兴了好久。
让我伤感的是,有一次路过竹园看见一棵奇怪的竹子,好像是开了花,就折了枝回家给父亲看。父亲说,这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开了花就会死掉。我说为什么呀?父亲解释说,竹子开花时会用尽全力,全部营养和能量用来结籽,竹子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实现延续后代。听了父亲的解释心里黯然,没想到竹子会这样,为了后代拼尽全力不惜牺牲,多像我们的先辈和父母。
平峪村的竹园永远珍藏在我的脑海,出现在我的梦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