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河树湾》

吃完晌午饭的碗刚放下，大壮、选娃、龙龙、援朝就在河树湾村中间的皂荚树下，围在青石板周边打起了扑克“拐三”。这规则也不知道是谁发明创造的，因为比较简单，所以在渭河岸边的人群中比较流行。大老远就能听到手中甩出的扑克撞击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声音。

一颗虎牙特别明显

正当他们打得火热的时候，王大壮媳妇章山秀一边摘下身上的围裙，一边走出自家大门。朝着打扑克的方向喊：“你没看都啥时了，朝回走！脱衣服！”这一声瞬间就炸锅了。特别是选娃和龙龙把嘴都扯开了笑，哟，这是咋了，太阳还没有落山哩，才啥时候嘛，就叫人脱衣服哩，这是等不及了吗？起哄的声伴随着讥笑在皂荚树下回荡着。

大壮媳妇实际上表达的意思是，自己把屋里需要洗的衣服收拾到一起了，大壮还穿着上午下地干活弄脏的衣服，她是在催促大壮把衣服一换，自己要拿到河里去洗。可谁知一着急就表达成了“脱衣服”的事。

大壮媳妇瞬间意识到自己表达失误，尴尬羞涩地一笑便露出了牙齿，一颗虎牙特别明显，然后又马上严肃起来了，把那几个扯开了嘴起哄讥笑她的人，分别用自己认为最狠毒的语言撞了一顿，感觉还不能抚平内心的愤怒，再用眼睛把他们每个人都狠狠地剜了一次。大壮假装平静地扭头把媳妇章山秀看了一眼，目光再次盯在自己手中的扑克牌上，然后嘴角也跟着微微笑了，那是一种自豪地笑。甩完手中的扑克牌，就回屋更换衣服去了。

和土地打交道的河树湾村人，身上要么粘着泥，要么浸着汗渍。农业社解散，土地分到户后，村里人身上的泥土、汗渍，是被大家公认的勤劳“勋章”。泥土和汗渍混在一起散发出的气味，是庄稼把式的“气场”。每家每户满满的粮仓，是土地对大家的“奖赏”。五月底六月初收完小麦，就紧接着种苞谷，国庆节一收完苞谷就种小麦，再到第二年五六月收，如此循环。河树湾村人除了完成秋麦两料再没有啥事，把精力尽放在自家的土地上了。大壮媳妇在村里人眼中是个讲究的人，把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大壮一家人的衣服也干干净净。

自从王大壮把一部分土地用来种小麦和苞谷，还在另一部分水田里种上了黄瓜、洋柿子、豇豆、四季豆、茄子、线辣子，所以他的“勋章”要多一些。

一顶盖住脸的草帽

要说起王大壮与他媳妇章山秀的事，还是这些黄瓜、洋柿子、豇豆、四季豆、茄子、线辣子牵的线，带来的缘分。

他种蔬菜、卖蔬菜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自从被大家推选为村委会主任后，他认为一出村就得有个村干部的模样，可干这种种菜卖菜的事，有点脸面上挂不住，没有当村干部的优越感。所以，每次到乡上的街道集市去卖蔬菜，总是要戴一顶麦秆草帽，还专门戴的是帽檐最大的那顶，旁人甚至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在街道上把摊摊摆开后，大壮又把帽檐再向前向下拉一拉，脸就盖住了，免得熟人认识他，怕旁人说村干部还下这苦行当哩。

虽然王大壮不停地伪装，但由于他的蔬菜比较新鲜，而且摆摊摊摆得比较早，所以，每次一到街道上，不但乡街道上的村民会优先买，而且乡卫生院、乡工商所、乡邮电所、乡信用社的职工们也会来买，那些土话中略带一丝丝文明味的话一出，让王大壮很羡慕，那些人衣服不粘泥，汗水不浸衣的样子与感觉，看上去生活真体面。

菜摊一摆，就等人买。王大壮的头等大事就是尽快将自己用自行车后座架着两只笼、车梁上挂着蛇皮袋子，用各种办法装着，用双脚使劲蹬、用双手使劲推到乡里街道集市上的蔬菜尽快卖掉。

日复一日，他忙碌在田垄间，精心照料着自己的黄瓜、洋柿子、豇豆、四季豆、茄子、线辣子······

一双穿着凉鞋的脚

虽然自己在街道已积攒下了人气，但也有卖不动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逢古会的那天，他原本预计人多的话会比以往卖得快一些，价钱可能会好一些，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下午了菜还没有卖完，这可让大壮有点着急。古会街道上的人头攒动，王大壮的吆喝声音和各种各样商贩的吆喝声音相互交织、此起彼伏。大檐草帽下的王大壮已经有些着急了，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蹲着，这个不大的摊位，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吆喝几声后，他又带着叹息蹲下。这可怎么办？老顾客好像今天不缺菜一样。原计划今天把菜一卖完，回家休息一下，然后赶在傍晚给黄瓜、洋柿子、豇豆、四季豆、茄子、线辣子洒一遍水，看来这计划要紧张了。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双穿着凉鞋的脚就进入了大檐草帽下的眼睛。这洋柿子咋卖？还有这四季豆······

虽然来顾客了，但大壮已经不抱希望了，大不了把卖不了的菜再带回去。

脑子正在思索，突然那穿着凉鞋的人说：“大壮。”这是个女声。

对于大壮来说，这声音好像有点熟，抬头一看，呀，原来是章三秀。

大壮和山秀是高中同班同学，上学校时也没怎么说过话。在那个没有高考的年代，一毕业各回各家后，也就没有再见过面，但万万没有想到是以这样一种形式相见，而且是在大壮认为最不适合的时候。一方面自己做的是别人认为不体面的卖菜营生，另一方面还正处于菜卖不出去的狼狈时刻。

大壮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个头比山秀高出一头。很羞涩地说，你看你要啥菜，尽管拿，不要钱的。

买和卖东西，最担心的事就是遇到熟人，陌生人可以讲价钱，而熟人就没有任何余地了。特别是对于大壮这样外粗内弱性格的人，他只和山秀目光对视了一次，眼睛就飘向别的地方，也不知道该寒暄什么。

山秀一看，都这个时候了，咋还这么多菜，卖不动了？要强的大壮在山秀追问下才点了点头。哦，原来是这样。山秀蹲了下来，用手掂量掂量这些黄瓜、洋柿子、豇豆、四季豆、茄子、线辣子。然后说，你这样，把这些菜用自行车推着，咱去看看能不能一次性卖掉。大壮说，我可没有那本事。但在山秀的催促下，他带上自己快工砸在自己手里的蔬菜，一个一个地装进笼里，装进蛇皮袋子里，放到自行车上，推着自行车子跟着山秀走。

光说卖掉，但不知道卖到哪里去？大壮也不知道如何开口问，就这么跟着走。拐过一道巷子，看到了一个门头，挂着的牌子上，显示着这是乡中心小学，山秀对大壮说，我妈在这个地方的灶上干临时工，给老师做饭，我让她去说说，看能不能把你这些菜收了。山秀扭头就进了学校门，先给她妈做了好长时间工作，然后山秀她妈又去寻了管后勤的老师，管后勤的老师才勉强同意，但菜价得降一点，一次性全部买下。山秀急忙跑出学校门，一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大壮，一边挥着手说赶紧往进推。过秤、算账、数钱······大壮发愁的事就这样给解决了。出了校门大壮一边向山秀她妈、山秀说感谢，一边说着道别的寒暄话。情绪有点激动的大壮跨上自行车使劲一蹬，车子嗖地出发了。自行车后座上拴着的笼里，秤砣与秤盘碰撞后发出了铛铛铛的声音。山秀看着大壮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

在河村湾人的眼中，大壮勤快，经常见他在自己的田地里劳作，浇水、除草、施肥。

这地球也太小了

苞谷收完后，河树湾人就开始种麦，很是忙碌。麦种完后，天气渐渐寒冷。大壮的线辣子摘完后，蔬菜产销就进入暂停期，整个村子也似乎进入了冬眠期。

人一闲下来，闲事就多了。大壮的妈平时话不多，但冬闲时节话就多了。那天专门跑到大壮他姨家，动员他姨和姨父，给大壮寻个对象。他姨说，其实她一直在琢磨这个事，也在努力地给大壮寻对象，总想给寻个模样好的、家境好的对象，所以，之前瞅了一个，仔细一打听，发现那个女娃家庭成分不好，但没过多久那女孩就出嫁了。又瞅上了一个，一打听，发现那女娃家里兄弟姐妹多，正在踅摸时，那女娃让隔壁村的一户人家看上并订婚了。还瞅上了一个，一打听，说是那女娃肚子没有念下书。就这样，大壮的婚事总是在他姨他姨父的踅摸中一次又一次地错失良机。

大壮他妈走后，他姨父这才突然想起，他有一回在隔壁村给人帮忙盖房，说是有一户人家屋里有个女娃，是个干农活的好手，模样好，家境不错，年龄和大壮应该差不多。这回不能把机会给错过了，他姨父就赶紧骑上自行车赶到隔壁村，以闲的没事串门为由，打听这娃的事，结果一打听，才知道那娃没有对象。大壮姨父就赶紧骑着自行车回到屋，拉上大壮姨就赶往大壮家里。把他听到的消息全部给大壮他妈细细地说了一遍。

大壮姨父是个急性子，脑海中就开始想着如何见面的事。几天的忙碌，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定了，就放在大壮他姨家。大壮虽然害羞，但也迫于父母和亲戚的舆论压力，就言听计从了。

要见面了，大壮有点心慌，万一人家看不上自己，会打击自己的积极性，脸面上又挂不住。反正都到了，那就按原计划实施吧。刚一进他姨家门，他姨和姨父就热情地迎了出来。他姨说，人家娃都来了，是你姨父用自行车接来的，也是刚到屋里没有多久。

大壮脚刚踏进正屋门，就发现不太对劲，心头一惊，这不是山秀嘛，山秀也奇怪，这不是大壮嘛，他俩相视一笑。大壮这才发现，山秀挺好看的，上学那会儿也没有发现。大壮他姨和姨父相视一愣，原来你们俩认识，山秀说，何止认识，还是同学，上次我在街道还帮他卖过菜。

大壮姨父说，哦，那你坐，这地球也太小了。他姨跟着姨父就出了屋，准备给这俩娃做些饭去了。

名正言顺地干活

大壮和山秀感觉到了尴尬，也不知道坐在这儿说啥。山秀就说，上次帮你把菜卖完，也没有啥消息，还不知道你能行得很，还种了这么多蔬菜。大壮说，能行啥哩，我就想着土地分田到户后，肚子吃饱了，但得有钱花呀。所以这才想着务一些菜，卖一些钱。大壮谦虚地回应着。山秀说，咱到你屋的地里看走。大壮说，行嘛。他俩从堂屋出来，悄悄地走出了姨家，大壮骑上自行车，山秀就抓着自行车后座猛一跳，就坐在了自行车的后座上了。

自行车在村里田间的路上颠颠簸簸行进，慢悠悠地到了蔬菜田。初冬季节，田地里冷冷清清，大壮一五一十地向山秀介绍着自己开辟出来的地，每一块都有规划，哪块种黄瓜、洋柿子，哪块种豇豆、四季豆，哪块种茄子、线辣子。大壮在介绍，山秀在听，不觉间这天就黑了，大壮又蹬着自行车，将山秀送回了家。

大壮他姨跟姨父把饭做好了，端上来时这才发现俩娃不见了。他姨说，也不知道这是成了还是不成嘛，这就连招呼都不打就不见人了，今天饭看来又要剩下了。大壮姨父说，这俩娃原本就认识，这事要是真成了，咱这媒人的功劳算不算是我的？他姨说，看把你想得远的，只要这事能成，咋个都行。

第二年春季，大壮要给小麦施肥，又要拾掇地种蔬菜，紧接着到了五月，大壮既要收小麦，又要管护自己菜地。那些黄瓜、洋柿子、豇豆、四季豆、茄子、线辣子茁壮成长，并陆续上市，大壮很忙，有时侯都顾不上吃饭。山秀得知大壮很忙，就来帮忙，但这帮一天两天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山秀每次来给大壮帮一次忙，总会看到村头那些人“挤眉弄眼”说闲话的样子。山秀就说，算了，结婚吧。婚一结我干活也就名正言顺了。不，应该是我就是给我干活。大壮说，行。小麦收完晾干入仓后，他俩就结了婚。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大壮和山秀的日子与河树湾其他人家日子还有所不同，因为除了秋麦两料外，在蔬菜的旺季，大壮每天天不亮就到地里摘菜，新鲜的蔬菜到街道集市上比较好卖些，他要抢时间。大壮把菜该装的装，该绑的绑在自行车上后，山秀的饭就做好了，大壮吃饱饭就出发，赶往街道集市，路平时他骑上自行车，路不平时他就推着。

卖完菜，大壮回到家，山秀的晌午饭也就好了，下午他俩又去菜地里忙碌，浇水、除草、打掐多余的丫枝。付出就会有回报，精心地管护的蔬菜生长旺盛。一年到头都在忙着，除了秋麦两料，他家半年时间都因为蔬菜而不停地有进账。

大壮的腰包鼓了起来，和大壮腰包同时鼓起来的，还有山秀的肚子。

大壮说，看来这娃要生在来年的夏季，是一个属狗的娃，名字就叫“狗娃”吧。

山秀看了大壮一眼，扑哧地笑了。现在是八十年代了，要给娃取个有文化的名字哩。

窗台上的收音机里传出了一首歌，歌词是：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80年代的新一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