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丝绒般的天空泛着温柔丝滑的清光,刚出门,与圆月一照面,就忍不住停下脚步,仰头凝望良久,烦恼瞬间不值一提。缓缓步入被硕大、幽绿且茂密的黄葛树相拱拥的人行道中,没有人,也没有风,但有腊梅暗香流转,还有树影叠叠伫立,隔绝了一旁喧嚣不息的车流。奔涌着穿梭着闪烁着的车灯,不断划出一道道光轨,与行道旁黑色的灌木枝蔓和涂白的粗大树干交织重叠,如电影中双重曝光的画面一样迅速闪过。那是近在咫尺的另一个奔波繁忙的平行世界,流光溢彩,应接不暇,反倒让此间的林荫肃静得万物定格。
散步,永远是一项将我拉回地面的活动,这种谦卑地丈量外界又自由地梳理内心的方式,是我抵御或维护孤独的独门绝技。尤其是隆冬的夜晚,凛冽的空气让人抖擞。相比之下,春夏秋三季阳气升腾,感官舒张,忙于感受、品尝和抒发,一切都是直观鲜明的,滋长蔓延的,无须反思的。而置身于清冽明澈的寒夜,如白鹿躲进密林,雾气袭来,欲望退却,理智再度主政,则能对时间和经验进行沉淀、自省和提纯。
沿途望去,每棵行道树梢都挂着红红的灯笼,仿若一个个时间刻记,不停地提醒着新年伊始的事实。秒分时日月年,这些把时间量化的度量衡,恰似世间所有标注了刻度的东西一般,冷漠而刻板。有所量化,就会有所比较,而比较往往最能让人感到压力,于是每逢年终岁末,难免为赤字恐慌,为总结费神,为计划担忧。一旦把时间生硬地割裂开来,便会陷入莫名的焦虑和虚幻的期待之中,仿佛站在浮桥之上,兀自担心过去的美好会突然松动断裂散失,坠入无尽的失落和怅惘之中,又暗自以为过去的遗憾可以在新的一年瞬间消失,未来的一切都能按照预设完美展开。或许,对时间刻度的在意,只是因为对自我过分执着,就像为人生杜撰出许多意义并在大多数时候选择相信它,归根结底,都是孤立个体为了与这世界重建联系的努力。
但若消除刻度,时间,这神秘而无处不在的存在,又该如何看待?不由想到热衷于时间命题的黑格尔,在他的哲学体系中,时间不仅是精神演进和历史脉络的重要维度,更是理解万物变迁的关键所在。如他所说,历史不是杂乱无章的事件堆砌,而是精神在时间中的自我展现和自我完善,同样,精神也在时间的演进中不断超越自身,达到更高的境界。在他看来,时间不是机械记录的符号标记,也非是孤立存在、单纯流逝的客观形式,而是一个动态的、辩证的过程,充满矛盾和转化,推动着万事万物的变化和发展。
自柏拉图以降,西方哲学便踏上了一条“求真”之路,将目光紧紧聚焦于对事物“是什么”“为什么”的解读,试图透过现象的重重迷雾,拨开表象的层层轻纱,看清本质与规律。相比之下,中国哲学在漫长的历史文化传承中,历来秉持着“求善”的核心理念,更倾向于探寻“怎么做”,关注的是实践与道德层面的意义。就如李白在《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里给出诗意的诠释那样:一开篇,就定义天地为万物之逆旅,指认光阴是百代之过客,说天地光阴短暂无常,人生之旅幻如泡影,继而发出“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千古之问。在对时间的追问中,他渴求的是“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要珍惜,要挽留,要沉浸,要在如梦如幻的时间之旅中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一词,并非狭隘的不管不顾的放纵,也非消极的毫无节制的欢愉,而是人生苦短、珍重当下的急迫,以及享受每一个正念的专注。就像此刻这漫无目的的散步,遁入密林之中,不必抵达何方,在一切悲伤或喜悦还没有来临之前,让时间静静流淌,穿过枝桠的暗处,漫过身侧的花草,汇聚在我轻盈自在的步伐之中。
黑格尔最喜用寓言故事来阐明哲学观点,在《法哲学原理》序言中,他引用了这样一则伊索寓言:
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有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特别喜欢夸夸其谈,村里人都不待见他,背后叫他痞子。平日里,痞子四处晃悠,跟村民吹嘘他根本没做过的事。一会儿说自己能和飞鸟赛跑,一会儿又说徒手能举起巨石,大家都听得厌烦极了。有段时间,痞子突然消失不见,这让平静的村子泛起一丝波澜,村民们都在猜测他去了哪里。
过了些日子,痞子意气风发大摇大摆地回来了。村民们问他这段时间跑哪去了,痞子大声回答:“我去罗德岛参加奥林匹亚运动会啦!”众人听后,惊讶得合不拢嘴,要知道那可是顶级赛事。看着痞子得意的样子,有人问他赛绩如何。痞子说:“我扔铁饼,一扔就是1公里远!”众人一片哗然,可痞子还不收嘴,“我跳高,一跳100公尺高!”村民们纷纷摇头,让他证明一下。痞子却淡定地说:“我当然能做到,不过只有在罗德岛才行。”大家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反驳。
这时,人群中一位智者站出来,冷冷地说:“这里就是罗德岛,要跳,就在这儿跳吧。”
黑格尔想说明的是,要真诚地去做一切事情,理智上,像笛卡尔那样智性思辨,情感上,像唐·吉可德攻击风车那样保有激情,而每一个当下都是眼前的罗德岛,要及时行乐,要及时起跳。
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所求的或许不在无法回溯的过往,或许也不在难以琢磨的未来,因为每个当下才是构成生活的实质,才是正在失去的远方啊。逝去的,不必惭愧,它总是凭着它所能,不多不少地成就自己。在无数的攥取与辜负里,虽虚长至今,在对求而不得的拼力追索和对无能为力的无尽遗憾中,我所能做的,只是把握住看似重复却不可复制的此时此刻,凭着无上的勇气,一头扎进去,怀着一腔的热情,原地起跳。
如此,过去的并未结束,那些遇见的、拥有的、摒弃的、珍惜的一切,都还按照既定轨迹缓缓向前,就像这时间秩序从未戛然而止,更不会不知所措,它一直与周遭的一切维持着隐谧且稳固的联动。就像此刻,或许它正在比树冠更高一点的半空中悄然流淌,或许它会在我心中默念时光流转的时候向下张望。